“是呀,兵工厂欠自己什么了?工人们欠自己什么了?他们什么都不欠自己的,他们只是想过一个安宁而又幸福的生活。我没有必要把他们拉进死亡的深渊。”就在那一刻,裴元基想清楚了,他要跟兵工厂撇清,也要跟兵工厂所有的工人撇清;他也不再犹豫了,为了不让那批武器弹药落到吴师长手里,决计炸掉它!可是,不能在兵工厂炸,得让吴师长派兵把它运出去之后再炸。
他躲在火药实验室里,把火药按照一定的比例,分别放置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经过一阵摇晃,让火药碰到一块,产生巨大的爆炸。实验成功了,下一步,就是怎么把这些火药装进放置武器弹药的箱子。
吴师长已经把裴元基当成危险人物,给兵士下达了死命令,不仅决不允许他接近任何一口箱子,连所有的制造车间也不允许他进入。欧阳锦华还派出了几个人在暗中监视他。他只能呆在火药实验室,别的什么地方都去不了。裴俊超郝老六王老四,也受到了跟他一样的待遇,不能指望他们帮自己把火药偷偷放在弹药箱里。为此,裴元基十分苦恼。
随着吴师长提取武器弹药的日子越发临近,裴元基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躁。他就是奋力冲向弹药箱,先把一部分武器弹药炸掉,最后还是无法阻止吴师长把它们带走。晚上,裴元基总是睡不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就着灯光,心神不宁地坐在那儿。
郝老六来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师傅是不是在为不能把吴师长要的这批武器弹药炸毁而苦恼?”
裴元基抬起眼睛,注视着弟子,掩饰地说:“我为什么要炸掉那批武器弹药?难道你忘掉了师傅一再跟你们说过的话吗?制造出最好的武器弹药,才是我们的目标。”
“可是,你并没有说过不能炸掉它。”郝老六说道:“我是你的徒弟,跟了你二十多年,难道还看不出你的心意吗?你早就有计划,不想让我们卷进去,想亲自动手炸掉它,却到处都是吴师长的人,你炸不掉它。为此,你日夜不得安宁。你就把它交给我吧,我会炸掉它。”
裴元基双眼放光,急切地问:“你怎么把它炸掉?”
郝老六为人和气,有胆有识,还有担当,一直深受工人们的拥戴。自从欧阳锦华让他和王老四负责组织工会以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培养出了很好的组织和领导能力,并具有很强的预见性。自打吴师长一进兵工厂,他就设想过各种各样的行动,相应地指定了一些非常可靠的工人暗中完成随时交给他们的任务。师傅一问,他马上把自己的部署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这个计划何其缜密何其完善,接受任务的工人们相互掩护,相互保密,构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决不会漏出任何破绽。裴元基惊喜不已,马上把火药的配比和放置方法告诉了郝老六。
难题解决了。裴元基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他忍不住说道:“虽说在路途上炸毁武器弹药的事情解决了。可是,要想吴师长察觉不到是我们在兵工厂做了手脚,应该有人去引爆它才好。要不然,兵工厂逃不脱吴师长的魔掌。”
郝老六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这些,我早就有了安排。师傅请放心。”
不管是谁去引爆那批武器弹药,都必死无疑。裴元基要亲自去看一看那个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看到武器弹药落入军阀手里的英雄。那本来应该是他干的事,如今却要别人替他去死,他于心不安。
郝老六依然微笑着,却并不做声,脸上闪动着坚毅的光彩。
王老四下意识地朝他瞥了一眼,眼泪夺眶而出,说道:“去引爆武器弹药的人就是郝师兄。”
裴元基犹如遭了雷殛,好半天也反应不过来。过了很久,他缓缓地站起身,站在郝老六的面前,双手重重地拍打了几下他的肩头,想说什么,却没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向他叩了三个响头。
郝老六慌了,赶紧伸手去扯师傅,却没扯动。裴俊超和王老四惊讶不已,赶紧就要去扯裴元基。
裴元基缓缓地站了起来,对儿子和王老四说道:“郝老六为了我们的荣誉,不惜牺牲个人,他是英雄,你们也向他叩头致敬吧。”
王老四和裴俊超跪倒在地,朝郝老六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郝老六拉不是,不拉也不是,尴尬地站在那儿。裴元基望着郝老六,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武器弹药如期交到了吴师长的手里。欧阳锦华暗中松了一口气。裴元基的心里却在滴血。
这一天,吴师长带了几个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兵工厂,把欧阳锦华和裴元基拧出来,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臭骂:“他妈的,你们这些混蛋,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崩掉你们。还是让你们的脑袋在脖子上好好地呆几天,等老子打完了仗,再回来跟你们一个一个的算账。”
欧阳锦华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瞠目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裴元基心里一沉,知道郝老六已经死了,差一点流出了眼泪。但是,他强忍住,冷静地说道:“吴师长,难道你把武器弹药一运走,回头就给兵工厂送这样的大礼吗?”
“别他娘的操蛋。你们把武器弹药都炸毁了。”吴师长暴跳如雷,吼叫道。
“裴某的确有能力把武器弹药全部炸掉。可是,裴某一直在你的监视之下,怎么去炸它们?”
“别跟老子狡辩,是你他娘的派人在半路上把它们炸毁的。”吴师长怒吼道。
“我能派人在半路上去炸毁武器弹药,还不如就在兵工厂里把它们收拾掉。不是更省事吗?”裴元基一句话就让吴师长住了口。
吴师长怒气冲冲地离去了。但是,吴师长的威胁在欧阳锦华心里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他找不到发泄的窗口,只有责备裴元基:“你怎么又顶撞吴师长了?既然不是兵工厂干的,好好说也就是了。”
裴元基无法好好说,甚至也不想再跟欧阳锦华说了。他非常担忧,一场争权夺利的战争,到底要让多少无辜的老百姓惨遭毒手。
当直皖战争的枪炮声传入裴元基的耳管,他感到万分的悲哀。兵工厂里的武器弹药,他可以炸毁,却怎么能让争权夺利的战争永远消失呢?他没有办法,只有眼望苍穹,期盼着这场战争早日结束。
战争真的结束了。以曹锟为代表的直系军阀和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军阀取得了胜利,把段祺瑞赶下了台。于是,皖系被推倒,直系与奉系联合执政。
这又隐藏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战争的危机。裴元基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仅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嘘一口气,心情反而更加沉甸甸的。他不由再一次想起了孙中山先生。只有孙中山先生,才能拯救中国。他得找到孙中山先生,投靠孙中山先生,帮助孙中山先生建造一个新的兵工厂,用在汉阳兵工厂里还没有来得及制造的自来得手枪以及迫击炮等等先进武器装备,去武装孙中山先生的队伍,那才是民族复兴的希望,也是他最好的归宿。可是,自从孙中山先生离开南方军政府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孙中山先生的消息。他到哪里去找孙中山先生,又怎么才能找得到孙中山先生呢?他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决计跟欧阳锦亮商量一下,让欧阳锦亮去打听孙中山先生的下落。
欧阳锦亮一如既往地支持裴元基,一接到他的请求,马上发动所有的关系明察暗访,很快就找到了孙中山先生的下落。
裴元基听说孙中山隐住在上海,马上就要收拾行装,准备只身前去投奔他。
欧阳锦亮说道:“孙中山先生现在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你去投奔他干什么呢?而且,上海决不是孙先生的长期栖息之地。他一定在等待机会,要重返南方政府。等到那个时候,你再去投奔他,不是更好吗?”
“正因为他手里没有兵,我才要尽快去投奔他。我相信,凭借我的战争经验,可以帮得了他。”
然而,裴元基没有成行。因为欧阳锦亮接到了女儿和夫人快要回国的消息,特意把电报送给了裴元基。夫人要回家了,儿媳要回家了,孙子要回家了,裴元基的心里涌现出万般亲情万般感受。他不能让欧阳宁儿回家之后,因为看不见自己而再一次疯癫。他只有压下心头的向往,耐心地等待着夫人她们归来。这一等,就差不多等了快半年的光景。
其时,他接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孙中山先生回到广州,担任非常大总统,准备再度举起革命的旗帜,再举北伐。
裴元基非常兴奋,觉得再也不能等下去,得快一点去投奔孙中山。孙中山要北伐,就必须要大量的武器装备。他已经错过了让孙中山得到一大批武器装备的机会,现在必须挽回。
他把欧阳锦亮请到府上,说道:“我决意马上去投靠孙中山先生,家里的事情和超儿都拜托你了。”
“不,父亲,我也跟你一块去南方。”裴俊超没等岳父答话,就先说道。
“你去南方干什么呢?你母亲和你夫人都快要回来了,要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她们不是白去了英国吗?”裴元基说道。
“既然你一直都渴望尽快投奔孙中山先生,我也不好拦你。可是,你毕竟已经是一大把年纪的了,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去,我们谁也不放心呀。”欧阳锦亮思索着说道。
“我可以带着王老四一块去。”裴元基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
接下来,他们开始具体筹划送裴元基和王老四一道去广州的事情了。几个人商量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具体的行程安排。他们刚刚松了一口气,欧阳锦亮的家人急匆匆前来报信:夫人她们就已经回到了汉口。
裴元基走不了了,只得放下行装,和欧阳锦亮欧阳锦华裴俊超一道去了汉口欧阳锦亮的府上。
一行人走进欧阳锦亮府上的时候,刘玉蓉姚心林满脸疲惫,正在坐在厅屋里说话。一见两个女人十分瘦弱,他们就有些心酸。一路上准备了好多话,却谁也说不出口。两个女人扬起脸。刘玉蓉激动地喊了一声裴大哥。姚心林流出了眼泪。他们没有看到欧阳宁儿和裴运祥。裴俊超心里惦记夫人和儿子,好几次都想问一问她们去了什么地方,却一时又开不了口。
刘玉蓉姚心林把一切都记在心上。她们谈起了去英国的经过。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欧阳宁儿的病情基本上治愈了。身边尽管有母亲有婆婆有儿子,可是,她仍然惦记丈夫惦记父亲惦记公公。继续治疗下去,不可能得到更好的效果。在医生的建议下,她们只有回国。欧阳宁儿身子弱,还没到家,就昏过去了。裴运祥困乏得很,也睡着呢。
“孩子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波折了。”姚心林说道:“医生说,家里再出现任何意外,她都会久病复发,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她需要得到家人的关爱,也需要一个安宁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