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裴运祥和欧阳浩天一起走进了兵工厂。欧阳浩天还是那副样子，一见祖父的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横眉冷对。欧阳锦华生怕外人知道了闹笑话，成天不敢和孙子见面，把他和裴运祥一块交给了裴俊超。小家伙对裴俊超毕恭毕敬，对郝老六王老四和所有的技术工人也很热情，又肯学习，只要看一眼别人的动作，马上就学会了，操练起来有板有眼，让那些跟着裴元基和欧阳锦华一道进入兵工厂的元老们也佩服不已。裴俊超教导的理论和设计，只要听一遍，他不仅记得牢，而且还能提出很有深度的问题，常常让裴俊超也答不上来。裴运祥就比他差远了。裴运祥不喜欢制造枪炮火药，只喜欢读书，要不是祖父祖母和妈妈都让他跟着欧阳浩天来兵工厂，他才不愿意来呢。但是，他还是没有放弃学习，回到家里，晚上就由祖父继续教他科学知识。
欧阳浩天再也不愿意回去欧阳锦华的家了。他就跟裴运祥住在一起。其实，他对书本很感兴趣，也很想像裴运祥一样好好读书。可是，一想起父亲不愿意读书，却被祖父逼着去读书，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硬是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裴运祥每一次回到卧房，欧阳浩天都要问一问他学过什么。裴运祥说我都教给你吧，他又不愿意了。两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长，能谈的话题就越来越多。欧阳浩天很羡慕裴运祥跟他祖父祖母的关系，有的时候也该很想跟裴运祥一样亲近亲近裴元基和姚心林，却一想到母亲就是被他们逼死的，心里就燃起了仇恨的火焰。他要继续在裴元基和欧阳锦华身上添加几把火，让他们彼此仇恨。
这一天，裴元基收到一个大包裹，很神秘地去了书房，把门关得严严的。
欧阳浩天很好奇，等外祖父不在那儿，偷偷溜进去，把它找到了。可是，像一条条蚯蚓胡乱趴在上面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什么鬼东西！”他大骂一声，气得把它们往地上一扔，一个像枪一样的图画立即扑进了他的眼睛。他捡起它，快速地翻找着，一支像汉阳造步枪一样的东西再一次进入了他的眼帘。分明又不是汉阳造，那家伙比汉阳造个头大多了，还四平八稳地坐在一个架子上。
“什么呀？这是！”他不由问了一句自己，接着继续在书里寻找其他图画。枪管，扳机，枪栓，复进机，都在上面。而且，还有许许多多数字标在一边。灵光一现，他就知道这是制造什么枪支的设计图了。
“外祖父不是不愿意继续制造枪支吗？还要这些干什么，应该给欧阳锦华才对。”他正想着，耳朵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赶紧就想放下它们。
可是，裴元基已经走进来了。
欧阳浩天强作镇定，顾不得放下那些东西，说道：“你回来啦？”
乍一看到屋子里的情况，裴元基吃惊不小，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地扑了过去，一把从欧阳浩天的手里夺过了那些东西，厉声说道：“你今天看到的东西，永远也不许对外人说，一个字也不行。知道吗？”
平时只有自己对他们吆三喝四的份，哪里轮得上他们来吆喝自己呢？一听外祖父的话，欧阳浩天脑袋一嗡，差一点说不出话来。临了，他还是反问道：“不就是制造枪支的图纸吗？你也不制造枪支，留着有什么用，不如把它给我，我能造出一条好枪。”
裴元基忽然觉得自己对孩子太严厉了，暗自叹息一声，把图纸和书收藏好了之后，坐了下来，把欧阳浩天拉到跟前，慎重地问道：“你造出了好枪，准备去打谁呀？”
“管他打谁。我只管造枪。”欧阳浩天扑闪了两下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裴元基心头一阵发紧，情不自禁地抓住欧阳浩天的肩头，脸色铁青，严肃得像一座冷冰冰的大山，说道：“造枪的人，首先要有是非，要知道造枪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抵抗列强的侵略和保证国家的安全。一旦有人试图用它来猎取权力和地位，造枪的人就应该停下手来，不要成为人家的帮凶。”
欧阳浩天被外祖父的神态吓着了，一个劲地点着头，表示听懂了他的话。等去了兵工厂，见到了欧阳锦华，他马上想道：这也许可以在欧阳锦华和裴元基之间播撒一点不和的种子，就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全部告诉了他。
是自己给老师写了信，却是裴元基接到了老师的回信，欧阳锦华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能不压下心头的不快，去了裴元基的家，把欧阳浩天说的话全部学了一遍，接着就要看老师的信和重机枪的图纸。
裴元基沉默了好一会儿，把老师的女儿写给自己的信都拿了出来，递给了欧阳锦华。
欧阳锦华以为这就是老师画的图纸呢，如获至宝，马上打开它，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然而，不是制造重机枪的方法和图纸。他看不下去了，说道：“我只想要老师给你的图纸，你给我这个干什么呢？”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老师怎么样了吗？”裴元基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冷冷地问道。
“老师怎么了？”欧阳锦华下意识地反问道。
裴元基说道：“老师看到自己设计制造的枪炮，都成了德意志帝国侵略别国的工具，一气之下，自杀身亡了。我们是设计和制造武器的，但是，我们不是为了侵略，更不能成为别人的帮凶。老师已经给我们做了一个最好的榜样。我劝你别想着研究和制造武器了，跟我一样，引退吧。兵工厂已经不是原来的兵工厂了，它不再适合我们，它会让你痛苦不堪。”
像一道闪电划过心田，欧阳锦华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颤。老师以死为制造枪炮的弟子们作出了榜样，他的确应该学习老师的风骨与气魄。但是，瞬间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可以站住脚的理由，说道：“中国怎么能跟德意志帝国相提并论啊。袁世凯是中华民国大总统，却在中华民国的领土上，到处都是划给洋人的租界，中华民国能顾全自己的脸面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会侵略谁，会当谁的帮凶？”
裴元基听妹夫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纠正道：“姑且不说别的，袁世凯是屠杀革命党人的刽子手，你要效忠他，不是帮凶是什么？”
“难道你要我总是背叛政府，背叛民国吗？”欧阳锦华问道。
妹夫越来越固执越来越是非不分，裴元基越来越感到痛心，教训道：“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完全是非不分，黑白不清嘛。”
“我怎么是非不分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欧阳锦华质问道。
“你把中华民国和袁世凯混为一团，就是大错特错。中华民国的确不会侵略谁，不会成为别人的帮凶。可是，袁世凯做了些什么？日本趁着德意志帝国侵略其他国家的机会，夺取了德意志帝国在山东的特权。中华民国的山河，岂容任何国家侵略？他要是一个真心为国为民的总统，就应该组织军队，把日本人赶回东瀛。然而，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承认日本人在山东的特权。不仅如此，还要跟日本签定了亡国亡种的二十一条！他不值得人民信任，他不值得我们为他造出好武器。他手里有再好的武器，只会屠杀国民党人，只会屠杀不听他话的国民，却决不会去抵抗任何一个列强的侵略。我们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在为他当帮凶又是什么？你就醒醒吧，别为他卖命了。”
国家掌握袁世凯的手里，不听袁世凯的，还能听谁的。听孙中山的吗？孙中山不是曾经闹过二次革命，要把袁世凯赶下台吗？反而被袁世凯赶出了国门，可见国民也不是完全支持孙中山。欧阳锦华心里咕哝道。但是，他不能把话说出口，一说出口，今后就别打算从裴元基手里要到老师留下的东西了。好在来日方长，日磨夜磨，总会把那些东西磨到手。
事情的发展总是跟欧阳锦华的想法背道而驰。欧阳锦华接连去了几次裴元基的家，好说歹说，不仅没有把老师留下的东西搞到手，反而把裴元基惹烦了。
“你是不看到我把它们全部毁掉，你就不会死心！”裴元基恨恨地说了一声，就把那些东西一页一页地撕碎，然后扔进火炉。
“那是老师的心血呀，你怎么能这样？”欧阳锦华一面抢，一面大声叫道。
“你还敢在我家里抢东西吗？”裴元基大喝一声，趁着欧阳锦华惊呆了机会，劈面夺过抢到欧阳锦华的一些零碎的碎片，再一次扔进了火炉。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欧阳锦华急得直跳脚。
裴元基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再也不做声了。欧阳锦华虽说仍有点不甘心，却毕竟世上再也不存在制造比金陵兵工厂仿制的马克沁重机枪要先进得多的重机枪的图纸和方法，凭着他看出的一点东西，回去兵工厂，和裴俊超郝老六王老四继续研究下去，不愁搞不出来。
欧阳浩天在裴元基家里完整地看过一遍那挺重机枪的结构，虽说既不认识上面写的文字，又不认识那些数据，可是，他能够完整把它们画出来。在兵工厂里呆的时间一长，他就搞懂了轻机枪和步枪的原理和制造方法，触类旁通，竟然琢磨出了重机枪的制造方法。但是，他不能对祖父说。祖父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急于搞成的东西，他偏偏让他搞不成。祖父一搞不成，一蹙起眉头，一唉声叹气，欧阳浩天就觉得心里像饮了蜜一样的甘甜。
他要好好羞辱祖父。于是，当看到祖父和裴俊超郝老六王老四一道琢磨那挺机枪的时候，他笑了：“你们都是一些笨蛋，这么容易的东西，值得你们今天也吵，明天也吵吗？你们拜我为师，我一点一点地教给你们。”
谁也不会拿一个四岁孩子的话当真。况且，欧阳锦华经常受到孙子的羞辱，也不理睬他，继续跟裴俊超他们研究着机枪的构造。欧阳浩天马上拿起笔，在一张纸上画下了枪身跟枪座的连接部分，往欧阳锦华的面前一扔，一脸冷笑地站在一边旁观着。
欧阳锦华大吃一惊，马上抓住欧阳浩天的肩头，激动地说：“我的乖孙子，你真是聪明绝顶，都画下来，把你记得的东西都画下来。”
“你不是嫌我父母成亲以后，会生出一个傻子痴子吗？你错了，是不是？只要你到我父母的坟头上去叩几个响头，说你错了。我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画给你。”欧阳浩天毫不含糊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