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夜晚,被炽烈的阳光暴晒了一整天的汉阳昏睡过去了。江面像一个巨大的散热器,携带着风,给这座城市播撒了些许凉爽。没有蝉鸣,没有青蛙的叫声,甚至连人的说话声也听不见。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一颗颗星斗,像撒落在碧玉盘子里的珍珠,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汉阳兵工厂里悸动着的声音渐渐停歇下来了。在一座庞大的建筑物里,此时却仍然亮着灯,有好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摆放在一座铁台子的上一挺轻型机关枪。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全都聚精会神地瞪着它。
这挺轻型机关枪是欧阳锦亮刚刚送到兵工厂里来的。
前两年,裴元基从恩师写来的信件上不仅看到德意志帝国生产出了一种威力更为强劲的马克沁重机枪,并且看到毗邻德意志帝国的比利时生产出了一种轻机枪,心里极为欢喜,很想把这两种枪支都搞到手,以便在汉阳兵工厂成功仿制出来。可是,转而一想,如今的大清王朝,张之洞早就死了,已经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得到朝廷的鼎力支持了,既然马克沁重机枪如此难搞,汉阳兵工厂暂时不可能仿制得出来,不如把轻机枪研究透彻了,能够在汉阳兵工厂搞出轻机枪,将是一件极具重要意义的事情。毕竟,老师曾经说过,轻机枪非常灵便,又能使用普通子弹,将是以后战场上的巨无霸。
权衡一毕,裴元基便再一次给老师写了信,希望老师能够把该枪的一切信息都提供给他,并帮忙他搞到一个实物。另一方面,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求官方支持的想法,编列了一个详细的计划,请求新任湖广总督拨出巨额资金,引进轻机枪生产线。正如她预料的一样,新任总督把他的建议束之高阁。他仍然没有死心,寻思道:如果搞到了一挺机枪,让总督亲眼看到了它的威力,事情就会有转机;退一步说,纵使总督仍然不答应,也可以从这种枪支的构造上琢磨出一点新的东西,以利于对汉阳造实施进一步改进,或者干脆可以藉此研制出属于汉阳兵工厂的崭新的枪支。
恰在这时候,女儿竟然跟诸葛鹏跑了。他是大清子民,可也受了德意志帝国十年的教育,本来不想干涉女儿的终身大事,可是,女儿跟诸葛鹏毕竟是嫡亲的表兄妹,为了诸葛家族的血脉,他不得不拆散女儿的姻缘。女儿跑了,他深感内疚,也深感对不住诸葛锦华,于是,马上差人出去寻找。欧阳锦亮得知消息,也发动了所有的关系,在整个大清王朝的疆土上,翻来覆去地寻找。一找就找了两年多,孩子们依旧杳无踪影。
当然,他不可能因为女儿的事情,就影响了对汉阳造的改进和对获得一挺轻机枪的渴望。但是,对汉阳造实施的一些改进,已经花费了他不少精力,现在再要想提高它的性能,谈何容易!因而,在紧张的思索之余,他时常期盼着老师快一点满足他的要求。
“你一直急着想得到一支机枪,为什么不再去一趟德意志帝国呢?”欧阳锦亮曾经这么问过他。
“我倒是很想去。可是·····”裴元基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欧阳锦亮马上明白了裴元基的意思:如果裴馨儿不跟诸葛鹏一道逃跑,诸葛锦华就能一门心思管理好兵工厂,恰恰是两个孩子的私奔,让诸葛锦华再也无法安心兵工厂的管理了。裴元基怎么能离得开?
“那么,我能不能替你跑一趟?”欧阳锦亮试探地说。
“放下你根本不熟悉德意志帝国不说,就是他们的语言,你也听不懂,你就是去了,又怎么样呢?”裴元基摇头苦笑道:“何况,老师说得很清楚,轻机枪是比利时国制造出来的,不是德意志帝国。”
欧阳锦亮无话可说。他理解裴元基的迫切心情,又对诸葛锦华因为孩子们的事情耽误了大事而心怀不满,特地跑去找诸葛锦华,说道:“诸葛大人,我和你一样,都是孤儿,都想延续家族的血脉,可是,你有一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女儿。我都不再把延续家族血脉的事放在心上,你何苦耿耿入怀呢?”
“你说,我能怎么办?”诸葛锦华反问道。
“别只顾想着你的儿子。他和馨儿是因为你和裴大人的关系,才一起跑掉的。只要他们有了后,他们还会回到你的身边。你应该把心思放到兵工厂上来。”欧阳锦亮说道。
“你怎么理解得了我心中的苦楚啊。”诸葛锦华摇头叹息道。
“谁的心中都有苦楚。”欧阳锦亮说道:“你看,裴大人心中不苦吗?他却能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干他的事业。我希望你也能像他一样。你不是一直希望搞出机枪吗?只要你能安心管理兵工厂,裴大人就会去德意志帝国求助你们的老师,帮助他搞回一挺轻机枪。你们的愿望就会实现。”
“别把一切都归咎到我身上。要不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了兵工厂,我早就倒下去了。但是,真正要我像裴大人一样丢了孩子还无动于衷,我做不到。”诸葛锦华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诸葛锦华心里的确够痛苦了。他虽说留过洋,祖宗的遗训却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本以为儿子能够为家族增添光彩,却儿子刚要参加科举考试,朝廷一纸圣旨,就把科举制度取消了。他不能对抗朝廷,只有自叹命薄。他又不甘心屈服于命运,要自己创造自己的命运,就逼迫儿子去考京华大学堂,谁知儿子想跟裴馨儿成亲。裴馨儿没有哪一点不好,可她是夫人裴云珠的嫡亲侄女,儿子的嫡亲表妹。如果说他没去过德意志帝国,按照国人的俗规,他是可以同意儿子和裴馨儿的婚事的,问题是他不仅去过德意志帝国,而且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年,知道嫡亲表兄妹成亲对子孙后代贻害无穷。他已经在科举考试上没法实现祖宗的遗愿,就决不能让家族断了香火。他不能让儿子跟裴馨儿成亲,说什么也不能。他阻止了儿子和裴馨儿在自己的当面成亲,却阻止不了儿子和裴馨儿一道跑掉。那是活生生地挖掉了他心头上的肉呀!他怎么向母亲交代?他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他得找回儿子,他就是罄尽一切,也得把儿子找回来。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找到儿子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他开始变得暴躁不安,动辄就要摔盘子揍人。下人们没有一个没挨过他的打。他一动手,就把他们往死揍。在兵工厂里,他再也没有往日的理智,经常忍不住发火,看到任何不顺眼的事情,他就发火,他就训人,他就打人。
裴元基亲眼看到妹夫跟以前判若两人,知道妹夫心里很苦。妹夫无论在外面怎么发泄内心的苦楚,他都可以不管,可是,不容许他这样糟践兵工厂,说道:“你心里再苦,也不能在兵工厂撒气呀。”
诸葛锦华一时失去理智,大声吼道:“要想我不撒气,你把我的儿子赔回来!”
裴元基无话可说,心里悄悄地在滴血。
欧阳锦亮在派人找寻裴馨儿和诸葛鹏的同时,经常开导诸葛锦华,劝慰诸葛锦华,时间一长,还真把诸葛锦华劝得不再随意打人骂人了。他要造人。他不仅在裴云珠的身上实施造人计划,还找过不少别的女人。
裴云珠怎么也想不到丈夫竟然如此疯狂,好象得了魔症,在她身上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得她老想流泪。但是,她不能流,谁叫裴家欠他的呢?
饶是诸葛锦华雄心勃勃地实施他的造人计划,却没有用,裴云珠的肚皮吹不起来,其他女人的肚皮也吹不起来。更可气的是,裴元基竟然有了孙子,叫什么裴运祥!为了照顾诸葛锦华的情绪,裴运祥出生的时候,裴元基并没有大摆宴席。想叫诸葛锦华领你的情,呸!
诸葛锦华再也造不出人来,不由打心底泛起一阵凉意。家族到了他这一代,就算全部交代了?玩完了?不行,自己有儿子,还是得把儿子找回来。儿子是找不回来的了,他也找不回自己。要不是心里还想着要把兵工厂的事情支撑下去,他差一点就要撒手不管。
欧阳锦亮心知不可能让诸葛锦华听从自己的劝告,又很想让裴元基早一点启程赴德意志帝国向他的老师求援,就只有天天到兵工厂里来看一看情况,看到诸葛锦华有了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看到裴俊超也能够独当一面地做一些事情了,就又苦劝裴元基快一点启程。
裴元基接受了欧阳锦亮的建议,安排好了一切,正准备启程,却突然接到了老师的回信。老师毕竟是世界军火界的泰斗,对当今世上的一切武器都了解得非常透彻,不仅把轻机枪制造的要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甚至还托人从比利时搞到了一挺轻机枪,让另一个来中国公干的学生为他带过来了。
“真是太好了!机枪在哪儿?”欧阳锦亮迫不及待地抢过了裴元基手里的信,大声问道。
“在山东青岛,得我们自己去取。”裴元基脸上也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把它交给我好了。我会安全无误地把它交到你的手上。”欧阳锦亮说道。
诸葛锦华得知消息,精神为之一振,把儿子不知所踪的事情抛掷脑后,突然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抢着就要去青岛。却欧阳锦亮早已拿着裴元基写好的收条,踏上了去青岛的行程。
现在,那挺轻机枪伸出前面的两支脚架,正仪态万方地挺立在枪械实验室的操作台上。裴元基欧阳锦亮诸葛锦华裴俊超郝老六王老四等人一齐眼睁睁地看着它。谁也不做声,仿佛生怕惊醒了它的酣梦。
轻机枪是崭新的,在灯光的辉映下,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枪身比汉阳造高大威猛,有一个圆形的弹匣,装在腹部。从窗户里吹来一阵风,惊动了那支枪,机枪摇晃了一下,身子一挺,就要朝敢于冒犯它的敌人开火。
裴元基伸出了手,慢慢地摸向机枪。他要动手把它分解开,看一看内部到底是什么构造。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了子夜的宁静,硬生生地压入他的耳鼓。他连忙缩回手,侧着耳朵,试图判断枪声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其他人也无不感到惊讶,一同把眼睛从机枪身上移开,先是相互打量了一眼,然后一同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望去。
砰!砰!砰!枪声又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集,好象一阵紧追一阵的惊雷。
他们同时判断出来了,枪声是从武昌方向传过来的。
“怎么回事?是枪支走火了吗?”欧阳锦亮抑制不住心头的疑虑,问道。
“你把汉阳造看得太水了。”诸葛锦华先抢白了他一句,紧接着反问道:“能有那么多枪同时走火吗?”
欧阳锦亮再也不做声了。他是生意人,虽说没有朝廷的公文可看,但是,这几年,他看到过许许多多事情,也听到过许许多多事情。别看大清王朝仍然掌控着局势,其实,深层已经耸动着一种随时都可以把大清王朝掀翻在地的岩浆。第一声枪响,也许就是岩浆即将爆发的前兆?
裴元基和诸葛锦华有朝廷的公文可看,也有总督巡抚等各位大人口头传达的文件。他们知道,早在1894年,以孙文为首的一帮留学海外的大清子民,就开始密谋推翻大清王朝。
“他们已经动手了吗?”诸葛锦华望着大舅子,问道。
“拿着朝廷的银子飘洋过海去读书,不思报效朝廷,反而要推翻朝廷,真是十恶不赦。黄花岗的往事,他们难道忘掉了吗?他们能够反抗朝廷,为什么不把反抗朝廷的劲头用到反抗洋人的入侵上?要是这样,洋人还敢在大清的疆土上横行霸道吗?”裴元基没有直接回答妹夫的问话,兀自忿恨地说。
“你们是说,他们在造反吗?”欧阳锦亮问道。
“是的,他们在造反!”裴元基和诸葛锦华同时说。这一下,他们再也顾不得仔细看一看好不容易搞到手的机枪。他们得尽快探听出武昌那边到底怎么样了。裴元基马上召来了肖老二,命令道:“赶紧派出人手,分头去武昌探听消息,随时回来向我汇报。”
“是!”肖老二答应一声,连忙出去调遣人马。
肖老二刚刚出门,就从武昌方向传出了火炮的轰鸣声。
裴元基和诸葛锦华更加坐不下去了,赶紧走向兵工厂最高的楼房,站在楼顶,向武昌方向眺望。欧阳锦亮郝老六王老四裴俊超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同来到了楼顶,也向武昌方向眺望着,一个个心里极不平静。
江对岸,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子弹和炮弹激溅出来的火花。有些地方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直冲天空,把对岸的一切照得分外明亮。利用望远镜,他们看到了成群接队的兵士,在火焰的照耀下,猛烈地攻向了清军把守的营垒。他们甚至看到了更多的兵士,像一群群蚂蚁,像总督府方向冲去。
“叛逆,叛逆!”裴元基浑身哆嗦,手指向战火纷飞的地方,大声骂道。
“父亲,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裴俊超赶紧问道。
能怎么办?赶紧向总督大人报告,寻求总督大人派遣清军前来保卫兵工厂。可是,总督衙门正在遭到叛逆们的攻击,总督自身难保,还能抽调出兵力前来保卫兵工厂吗?不可能!裴元基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督指望不上,附近的清兵呢,可以向他们求援。
“快,你快去跟清兵联系。”裴元基吩咐儿子。却话音刚刚落地,就觉得自己不亲自去跟清兵标统联系似乎不妥,阻止了儿子,亲自跑去驻扎在汉阳的清兵营垒。
此时,清兵营里一片混乱。
裴元基径直找到清军标统,说道:“大人,兵工厂可不能受到叛逆的攻击。请大人派兵保护兵工厂。”
清军标统说道:“裴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次不光是武昌方向的新军造起反了,我手下的一部分兵力也正在鼓噪着要造反呢。我能够把手下的叛军肃清,就已经算是万幸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管兵工厂的安危呢。”
“连标统手下的新军也要造反吗?”裴元基心头一凉,颤抖地问道。
标统赶紧把自己手下的新军动向告诉了裴元基。
裴元基得知叛逆已经渗透到了几乎每一座军营,不由心头更是潮起一股寒意。但是,他不能辜负朝廷的信任,也不能让张之洞大人背上兴建新军、却种下了叛逆的禾苗的骂名,得赶紧跟标统商议究竟应该怎么保证汉阳不落到叛逆的手里。这时候,他不能仅仅只想着兵工厂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还要考虑到整个汉阳的安全。汉阳有了忠勇的标统,想来叛逆们不太容易发动叛乱,最主要的还是要防备武昌方面的叛逆进攻汉阳。
标统在裴元基的激励下,做好了死守汉阳的准备,说道:“听说裴大人把兵工厂的人马训练得随时都可以出战,正好,龟山是整个汉阳的制高点,请裴大人把一部分人马派到龟山去,帮助那儿的部队牢牢地守住汉阳的制高点。只要龟山牢牢把守住了,叛逆再多,也攻不进汉阳。”
裴元基跟标统约定好了,立即回到兵工厂,开始部署人马:欧阳锦亮趁着叛逆还没有攻向汉阳和汉口的机会,快点回去汉口;裴俊超火速把姑姑接到裴家,组织裴家和诸葛家的下人,保护好一家老小;肖老二立即召集全体护卫队,并通知全厂工人立即回厂,组成队伍,武装起来,沿着兵工厂四周布设防线,阻击叛逆们有可能发动的攻击;郝老六带领一队人马,火速前去龟山埋伏下来,协助清军,在叛逆们朝兵工厂发动攻击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向叛逆们的后方发动攻击,彻底打乱叛军的部署;王老四负责搜集叛军的情报。裴元基就和诸葛锦华一道,指挥整个队伍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