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们,在热情洋溢地讨论着昨天的跳桥事件。焦点聚集在那个把人推下桥的丙身上,而最初的爬桥者甲已被忽略。不单是我的同事,接下来数天,无论是网络还是电视上,争论的焦点都在丙的身上。我的摄影师朋友给我短信,让我晚上看某电视台的一档谈话节目,他说他将作为嘉宾出镜谈论忘川大桥接连发生的跳桥事件。悲剧很快演变成了娱乐事件,这个时代有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能把一切沉重的事物轻松转化为无厘头式的娱乐。每个人都成为了事件的参与者,他们很快乐。跳桥的人为他们制造了快乐。你快乐吗?我很快乐。快乐老家。是的,我想,如果老板来问我,我就要提出我的快乐老家的广告概念了。然而,老板只是来公司转了一圈就匆匆离去,她没有问我广告策划案的事。我也快乐,天不绝我。我用一天的时间,把快乐老家的广告策划案做出来。我大叫了一声,对我的同事们说,我把策划案做出来了。然而我的同事们只是漠然地看着我,没有一个人表示祝贺,也没有人提出先睹为快。他们也有他们的压力,我的策划案的出笼,并不能减轻他们的压力,反而增加了他们的压力,他们有理由漠视。但是我想把我的快乐与人分享。我想到了她,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就叫她小鱼儿吧。我知道,她一定会分享我的快乐。下班后,我在桥上徘徊,但是我没有遇见她。一连几天,我都没能再遇见她。她就像一道流星,瞬间划过我的天空,那么短暂,那么耀眼。我想,她将成为我生命途中最美好的珍藏。噢,小鱼儿!每晚十点到十一点,我依然在桥上徘徊复徘徊。我有些为她担心,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能想到的,全都是坏事。自从上次去接妻下班后,我开始每晚去接她下班。但是我们再也找不到第一次接她下班时的感觉。妻也不再一路和我说那么多的话。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妻说我不想说了,想听你说,很久没听你说过话了。你是没有话对我说了吗?我再次想到了她,小鱼儿,那在桥上相遇的女子。
妻说,你有心事,你瞒不了我的。
我说哪有什么心事,工作压力太大。
是的,我的工作压力太大。这不是借口。快乐老家的策划案被老板否了。老板根本没有看我的方案,她只看到了快乐二字,就把方案书扔到了桌子上。快乐的老板失去了快乐。老板有些歇斯底里,她从来不这样。同事们都冲我偷偷吐舌头。失去了快乐的老板,在几天不露面之后,来到公司,把我们每个员工都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我们这些员工都提心吊胆,知道老板心情不好,都埋头装模作样工作,但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今天没有人跳桥。
我觉得今天应该有人跳桥。
然而从早晨到天黑,没有出现我感觉中的应该。晚上回家时,经过忘川桥,我不想回家。我趴在桥栏上。天空渐渐黑了下来,桥上的灯亮了,城市的灯亮了。我抬头望着悬在头顶的钢铁桥架。是的,我想爬上去。不为寻死,也许只为试一试这桥是否像传说中那样轻易就能爬上去。
远远过来一人,那人穿了一件治安员的服装。他从我的身边走过时,直直地盯着我打量了好几眼。我避开他的目光,望着桥下的河水。他走了。我想再试一试,看能不能爬上这桥。那人又折回来了。这次他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我们开始了这样的对话: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你是想爬桥!
我没有想爬桥。
我看你就是想爬桥。
我在报纸上听说了,自从这桥隔三差五有人爬上寻死之后,让管辖本地的领导觉得脸上无光,于是在桥上增设了两名守桥人,专门看护这大桥,以阻止那些试图爬桥的人。我想,他一定是那两名守桥人之一。现在,我就叫他为守桥人吧。
守桥人大约觉得我是个想爬桥的人。
我警告你,别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爬上桥去。守桥人说。
我说我不爬桥,我干吗要爬桥呢,我就算爬桥也要在大白天爬不是,晚上爬,哪里能引起必要的关注呢。
守桥人说,嗯,你这话在理。那你真不是想爬桥的?
我说我真不想爬桥。
守桥人说,真不想爬桥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等人,你看,我等的人来了。是的,我等的人来了。你看,那不是?
我远远地看见了她。我对守桥人说我等的人就是她,我的朋友。
我和她打招呼。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说你好,好多天都没有见到你了。
我说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在桥上等你。我害怕你出了什么事。我还想说,我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但是她没有理会我,像见了鬼一样匆匆离去。
守桥人对我更不放心了。守桥人说,你真的认得她?
我说我真的认得她。
守桥人说你真的在等她?
我说我真的在等她。
守桥人说那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真的可笑,你又不认得她,我胡乱说一个名字,你也不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守桥人说那你胡乱说一个?
我说她姓余,我叫她小鱼儿。
守桥人笑了,说,你骗人。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我在这桥上看一会风景总是可以的吧。
守桥人说,对不起,请你离开。
我说为什么?难道这桥上不能呆吗?法律规定了这桥上不能呆吗?
守桥人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也敢谈法律?!
我决定留在桥上。不是要爬桥,现在离我妻子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无处可去,我想在桥上多呆一会儿。之前我呆在桥上是想等她,现在她像陌生人一样不认我,她离去了,我本欲离开的,可是守桥人的话让我有些受不了,现在不查暂住证了,我不再怕这些治安员,在过去,像我这样的打工仔,见了治安,早就吓得两腿发软了,哪里还敢这样和他们啰嗦。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只要我不干非法的勾当,谁也无权干涉我呆在这桥上。我故意和守桥人玩起了“躲猫猫”。我往桥南走,走到离守桥人十多米时停了下来,双手攀着桥栏,做势要往上爬。一直警惕地盯着我的守桥人,远远地大喝一声,朝我跑来。我松开双手,把手抱在胸前,望着一江忘川水,心里的得意像一群鸽子,在急速拍打翅膀,欢腾起一片稀里哗啦。我的脚甚至有些得意地抖动着,如果够胆,我甚至想吹吹口哨。
你小子找死。守桥人气喘吁吁跑到我面前。
我对他的愤慨充耳不闻。我开始往桥的北面走,走到离他二十来米,又开始作势往桥上爬。守桥人再次朝我跑了过来。他终于明白了我在戏弄他。我再作势要爬时,他不跑了,手背在背后,踱着方步,一步三摇地走到我面前,冷笑一声,爬呀,往桥上爬呀,怎么不爬了,不爬是龟儿。
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有趣的,可以打发寂寞。我觉得这守桥人其实蛮可爱。自从前几天,那老头把爬桥人一掌推下桥后,守桥就成了这个守桥人的责任。我知道,如果有人爬上了桥,守桥人也许饭碗不保。我说谁说我要爬桥了,我根本不想爬桥,我只是想在这里呆一会儿,可你身为守桥人,却想逼我爬桥寻死,我要去你上司那里告你。守桥人说,我逼你爬桥寻死了吗?我说你刚才不是还在命令我往桥上爬吗?你刚才不是还在说不爬是龟儿吗?好,是你让我爬上去的,那我就爬,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说着我又攀住了桥栏。守桥人大约以为我是不敢真爬的,冷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他不动,我就没了台阶可下,只好硬着头皮往桥上爬。当初设计这桥的人,大约是为了桥梁外形的美观,用许多的钢架,在桥的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设计师也许从美学力学地质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哪里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的得意之作,会因为太容易攀爬而被人诟病。我没费什么力就爬到了半米之高。我的腿有些发软,抬头往上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爬上来吧,你听我说……
我看见那穿着红衣断了手腕的打工仔站在桥上冲着我笑。我正不知所措,腰就被人抱住了。守桥人把我从桥上扯下来。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说你把我弄下来干吗。守桥人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而他脖子上的青筋却肿得凸了起来。
你他妈的疯了,你真往上爬。你知道吗,现在政府出了政策,凡爬桥者,处以治安拘留七天。老子一个电话,就把你关进号子,有你小子受的。守桥人冲我吼。
我说你打呀,你要敢把我拘留,我就告你逼我爬桥。
守桥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的以为我不敢?老子现在就打电话。
我知道他是真愤怒了。我知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敢再玩下去了。玩下去的后果是可以想见的。我对守桥人挥手说了一声晚安。我要去接我妻子下班了。
见到妻子,我对她说了晚上发生在桥上的事。妻吓得不轻,说你玩什么,玩躲猫猫?你找死啊。
我有点喜欢上了守桥人。每天早晨上班,那小子就已守在桥头;每天晚上下班,他还守在桥上,有点风雨无阻的意思。每次经过忘川桥,我会故意同他打招呼。他板着脸,不理会我。现在,他知道我不会爬桥寻死了,也不再警惕我。我故意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出要爬桥的样子。他干脆背过脸去,装着没看见。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还在广告公司上班。老板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因为我没有拿出新的方案,她只好把我的方案交给了客户。客户的满意,让她重新审视了我的方案,她还对她那天的态度表示了欠意。老板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示意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我站在她的办公桌的对面,她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我就坐下。她说,这次的方案做得还不错,客户同意了你的创意,现在要把这创意落到细处,把每一个环节都做好。她说,前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我看着她,我发觉这一段时间来,我那年轻漂亮的老板,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其实老板比我还要小两岁,今年三十刚出头,她平时保养得很好,总是给人一总容光焕发的样子,然而这一次,我发现她脸上的皮肤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大约发现了我一直在盯着她的脸看,我们的目光还撞上了一次,我赶紧收回了多少有点放肆的目光。我说您是老板,老板对打工仔发脾气是正常的,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呢?我说老板您太客气了。老板说,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你在我的公司里打工,我是你的老板,你一离开公司,我们就是平等的了。又说,有时想一想,真还不如你们打工的好。我知道我们老板,从一个打工妹做到今天不容易。我也听说过,在她的背后,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背景。这个背景,使得她年过三十,事业有成,却一直未成家,也未恋爱。我突然从老板的眼里看到了疲惫与失落,这两样东西,是我所熟悉的。家里,出了点事。老板说。又说,希望,有一天你离开公司了,想起我这曾经的老板时,不会骂我,不会恨我。我说老板您说什么话,只要您不炒我鱿鱼,我是不会离开公司的。
我以为老板会对我说说她家里出的事。我想老板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需要倾诉的人,她既然开了头,一定会接着往下说的。也许她还会说出一些她的隐私来,我乐于享受别人的隐私。于是我带着鼓励的语调对老板说,您家里的事,现在过去了吗?我只差要对要老板说,老板您有什么心事对我讲,我这人一贯守口如瓶,你对我说的话,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的。然而老板并没有对我倾诉的意思,她说,好啦,你知道,我是心情不好才冲你发脾气的。老板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把不好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去。
我的情绪没有好起来,也并不那么坏,只是生活依然是那么无聊。我每天经过忘川桥,总是渴望着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发生一些什么。发生一些什么呢?我也不清楚,只是有一些隐约的期待。她再没有出现过,我已能平静接受这一现实,我变得不再失望,因为我对再次遇见她已不怀期望。但我还是爱怀念,我不止站在上次与她聊天的地方,恍惚还能看见她的样子,她说她的工作,她的上司,说她每天写下的发言稿,说她写了领导认不出的字让领导出了丑的忧郁样子。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失去了那份不错的工作,如她所说,重新回到了公司或是工厂里打工;也许,她离开了木头镇,去了其他的地方。我又想,她若是离开木头镇,为什么不对我说?又想,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小鱼儿,她真的是小鱼儿吗?我试图望清她的来路,但我一无所获。
你还想不想爬桥?我听见有人问我话。转过头,我看见守桥人。他在这桥上守了快一个月,南方强烈的紫外线,把他的脸晒成了酱油色。他的眼睛里,明显少了守桥之初的得意与敏锐,现在,他的脸上堆满了疲惫。
你问我,为什么不爬桥了?
是啊,他的眼里有一星光闪过。说,为什么不爬桥了?
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爬桥。
我记得你当时是想爬桥来着。他说。摸出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说谢谢,我不会。他自己点上了一支,说,不吸烟好,我也是近来才学会吸烟的。你知道,这工作,真他妈的太枯燥了,得抽点烟提神。他点上了烟,也学着我的样子,趴在桥栏上,望着远方,默默地抽烟,几大口就把一支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扔向了桥下。我和他,都趴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烟蒂飘落,没入忘川。
我说,是很无聊,这工作。
你做什么工作。他问。
我说,广告策划。
好工作,你是大学生?
我说,大学生有什么用,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也多如牛毛。去年房地产火暴的时候,我们公司要招几个平面设计师,收到最少一千份的简历,我们从中挑三十人面试,说起来都是美院毕业的,让画一幅速写都画不好,最后挑了三个基本功相对好一点的,但做起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月的试用期没过,就知难而退自己走人了。
你是哪里人?他问。
湖北。
湖北哪里?
荆州。
我知道荆州,没有去过。我是四川的。他说。我看你像有心事,每天晚上都要在桥上呆个把小时。
我说,你看出来了?
他说,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呢,我守这桥,今天满一个月。这一个月来,我看你天天晚上都呆在这桥上,你真的是在等人吗?
也许吧。我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我觉得,这守桥人,不会是我理想中的听众。我说,一个月?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