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院,景色优美,树正绿,花正艳,草坪青油油,院内的人都喜欢出来锻炼身体。张文丰虽然住在院内,但却很少散步,下了班,躲在家里写东西。做个文联主席,不发作品,落后于人,文人不服,所以有时间就赶着写,天天把神经绷得太紧,人就瘦得如猴,身段像女性,纵使才华横溢,也缺风度。近一段时间,女儿老在他面前发火,说一块毕业的同学,个个都当上了公务员,唯独她还在待业的岗位上受煎熬,这辈子投错胎了。老婆是女儿的拉拉队,只要女儿一开口,她就嚷个不休:你再找找不行?你这张脸见不得人是不是?你一个文联主席又有多大个架子?张文丰不想争吵,也不想解释,为女儿的事,这长时间他没安稳过一天,长时间失眠,身子瘦得经不住风了。他知道女儿工作是大事,不是没找,而是找了没结果,人都不给面子。每当娘俩逼得急了,他就显出高姿态,到大院散步,反正院里环境好,游走游走也能强身健体。
今天受了抱怨出来,刚到大院里,就看到组织部万部长,他把胳膊抱在胸前,慢悠悠散步。张文丰觉得是好机会,找他诉说诉说女儿的事,请他恩赐恩赐。半年前,张文丰找过万部长,当时,万部长也表示同情,拍拍他的肩说:张主席,我想教你一个方法,不要太文人气,要吸取商人的经验,善于推销自己的产品。你找到用人单位,好好把女儿的特长介绍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我们再说。你是县里堂堂的大作家,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主力军,大家都很尊敬你,这点事估计不会有多大难处。你说这样可以不可以?
张文丰一下茅塞顿开,连声谢部长,说可以可以。
万部长提醒得好,市场经济,就该学会推销自己,否则,天下人满为患,谁知道谁呀。女儿确确实实是个有特长的人,硬笔书法写得不错,美术作品也有功夫,曾在县文化馆参加过展览;在大学期间,组织过文学社,参加过音乐比赛,还主持过学生晚会。张文丰在心里排了一下,觉得女儿这些特长,适合到文化单位工作。次日,他就找到文化局陈局长,把女儿的特长作了一番介绍。陈局长说:这么优秀的女儿,还愁找不到工作单位?
张文丰说:孩子是文化方面的特长,所以找你帮忙。
陈局长说:我这里还多了几个人,最近还想分流哩!
张文丰受着万部长的鼓励,厚着脸进攻:陈局长,我们在一个系统工作,这个难事你不帮我谁帮我?以后你这里需要我写点啥表扬文章,我一定好好效劳。
陈局长可能有事,急着出去,就支吾了一下说:怎么偏要盯着文化单位呢?不过,要想吃文化饭,你去找一下文化馆田馆长,他那里是事业单位,搞群众文化的,如果差人,到时再说,你说行吗?
张文丰有些激动,连声说可以可以,便谢了陈局长,然后去找田馆长。田馆长说:你是大院的领导,行情知道得多,政策掌握得透,我这小馆长有多大能耐你一本清册,我手里哪有安排人的权力?田馆长扳着指头数起来:文化局管我帽子,财政局管我票子,人事局管我位子,计生办管我套子,你张主席想一想,我小馆长哪敢乱说乱动。
张文丰一想也是,单位进人,首先要编,这编在人事局管着,不给位子,就没工资。于是,他谢了田馆长,找到人事局,黄局长接见了他,但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扯到写作上去了:你这大作家写了那么多小说,也不给我们送几本拜读拜读,都写了些啥东西?
张文丰一听这话,心里暗暗高兴,只要提到写作,自然就拉近了感情,而且自己身价也随之上涨。他当即气质都变了,瘦黄的脸上兴奋得发红,说:只要陈局长不怕浪费宝贵时间,我把拙作全送来请你赐教。
黄局长笑笑说:你也不要全部送来,别的我不想看,把你写爱情的小说送两本我瞧瞧,研究研究你们作家的风流韵事,听说十个文人九个嫖,还有一个是傻苕。
张文丰被逗得爽爽地笑起来,摆着手说:这都是戏言,谁看得中我这个瘦不拉几的人?
黄局长说:作家不跟紧时代,作品就不受欢迎,文以载道嘛,我最近看了一本《国画》,那写得多牛,情是情,爱是爱,看了让人害相思。
张文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可惜我太古板,不会写爱情小说,从小在农村长大,人长得丑,爱我的女人不多,只是熟悉几个憨人穷人,写来写去都是汗臭味的作品。
这时,黄局长才言归正传:你说安排人的事,还得要胡老板发圣旨,他是分管编制的副县长,如果他不说话,我敢胡来?
张文丰说:千万要请你开恩,你这里如果需要我帮着写点啥东西,我一定效力。
黄局长说:大作家,这个恩我倒想开,但力不从心,你可以找找胡县长,看他开不开恩。
张文丰一想,黄局长不是推辞,而是指引路径,便谢过他,又去找胡县长。
胡县长是常务副县长,县里人事财经都归他管,大家都叫他胡老板,也有人称他大管家。去年,张文丰接过他,想请他去文联视察一次,帮忙解决点经济上的困难,但连续接了两次,胡县长没时间。现在,请求安排自己女儿的工作,张文丰更有些心虚,首先找到胡县长小秘书,待允许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胡县长正在聚精会神看文件,知道有人进来,也没抬头。张文丰有些尴尬,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下。过了很久,胡县长看完文件,才把头抬了,说:有事?张文丰恭敬地站起身,心里有点胆怯,腰有些前倾,手在胸前搓了两下说:我想麻烦胡县长,只是您这么忙,日理万机,这些事就不应该打扰您。
胡县长不想听他绕圈子,把眉皱了一下说: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不要说得太复杂。张文丰只有把女儿的事说了,还没来得及介绍女儿的特长,胡县长就下了结论:这些事你找下面单位,找我干啥?
张文丰说:主要请你解决编制问题。
胡县长说:有政策,按规矩来,这些事不要再找我了!
张文丰很别扭地走出政府大门,正好遇到小说作者黎明。黎明平时经常到文联走走,和张文丰的关系不错,总是以张老师相称。他见张文丰表情很沉重,便问了原因,张文丰就讲了胡县长的意思。黎明说:规矩是领导常用的托词,也是他们表态的艺术,很多事往往在规矩中就消失了。不过,你就按规矩来,找接收单位写报告,说不定把事情促成了。
张文丰经黎明一点拨,当即又去了文化馆,找到田馆长,把胡县长的话添盐加醋地说了一下。田馆长语气生硬地说:我今天得罪你张主席了,不管怎么说,没见领导的批条,天王老子地王爷的子女也进不了!
事情就这样停顿下来,一晃便是半年多,张文丰只得承受着女儿和老婆的牢骚,养成了惯性的失眠症,终日头昏脑胀,精神萎靡,人不想见,话不想说,没有一点作家的灵气了。现在,张文丰见万部长悠然自得地散步,想主动打个招呼,再求他一下,但脸皮太薄,不好意思启齿。正巧,万部长走到一个花台旁,转了身往回走,见到张文丰,主动打招呼:作家天天忙写作,姑娘工作的事你忙得怎么样了?
张文丰说:谢谢万部长的关心,半年前,我按照你的意见找了一下,目前还没有落实好。
万部长问他找了哪些单位?张文丰便说了找人的经过。万部长不高兴地说:这个田馆长也是,这么优秀的人才难道不适合文化馆?还犹豫个啥呢?写报告就写嘛,该跑路就跑嘛!不过,你自己不要泄气,继续活动,有机会我再给田馆长打个招呼,你说这样可以不可以?
张文丰握住万部长的手,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
万部长说:干部问题太重要了,现在缺少为人办好事的干部,最近县里有可能召开部门一把手会议,专门推荐干部的,你可要选准人,投上神圣的一票。
张文丰说:是不是县里要换届?
万部长说:你这大作家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县委金书记可能要去市里,这几天几乎家喻户晓了,你还没听说?
张文丰说:金书记调走,我要推荐你。
万部长脸上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瞎说!推荐我干啥?组织部长怎么能一步跨上县委书记的位子?就是顶上去,也是刘县长呀,这点组织程序你不知道?再说,你女儿的工作这长时间还没落实好,真推荐我了,在你面前我也受之有愧。
张文丰说:这次只要有别的空位,我也要推荐你。
万部长说:心领了,情领了,也要谢谢你这番好意,不过,在外面不要议这些事。你姑娘工作的事,多找找人,我也随时会关注着,这样的人才不用,是极大的浪费。哪天见了田馆长的面,我还得说他几句,有眼不识泰山!
张文丰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发热,暗暗说,这样的领导不推荐,还推荐谁呢?
这时,保密局汪局长在花台边赏花,万部长告辞了张文丰,向花台边走过去。
张文丰的手机响了一下,这是收到信息的铃声,打开看,是田馆长的信息:
世间何为贵?山以青为贵,水以秀为贵,物以稀为贵,月以明
为贵,人以正为贵,心以诚为贵,情以真为贵。陈局长是重情之人,
托我给你转告一下,女儿工作之事,我们找机会办,勿念。
张文丰看到这条信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细看一次,确实没错,他顿时有一种莫名的喜悦,但心里又生疑惑,陈局长怎么让田馆长代发信息?是不是万部长给他打了电话,他不敢慢怠这事?但是,此时万部长就站在三十米之外,手搭在汪局长肩上,正在亲切地说话,并没给田馆长打电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张文丰还是给田馆长回了一条祝福的信息:
好人必有好报,我愿你和陈局长所有的好梦依偎着你们,
入睡是甜,醒来成真;愿所有的好运笼罩着你们,日出遇贵,
日落见喜;愿所有的吉星呵护着你们,时时吉祥,刻刻平安!
很快,田馆长打来了电话,语调很柔和地说:张主席,你女儿的事,陈局长给我交代了,让我亲自出面给有关领导做做工作,你是德高望重的作家,这件事虽然有很大难度,但陈局长说一定要想方设法办好,请你耐心等待,所以我及时把好消息转告给你。
张文丰激动地说:你们这样关心我,让我不知怎样感谢你们!
田馆长说:都在一个战线工作,都是自家人,还谈感谢干啥?不过,陈局长这人确实很重感情,他对你也非常尊敬,把你的事当作他自己的事办。今天我听到一个消息,说县里最近有可能要推荐干部,如果开会的时候,你可以帮他投一票。这事陈局长本人不知道,请你帮我保密,他要是知道我为他拉票,还会批评我。
张文丰发自内心说了一句:这么好的人,我不投他还投谁呀!
女儿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这让张文丰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像小孩一样天真,急忙忙跑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了老婆和女儿。这时电话又响了,是胡县长小秘书打来的,说胡县长今天有点空闲时间,要去有关部门视察视察,顺便看望看望作家。张文丰一听,又是一阵激动,去年两次接他就没来,现在亲自上门,确实体现了领导优良作风。张文丰几乎小跑到文联,刚打开门,胡县长就和他的小秘书到了,张文丰上去就握住胡县长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胡县长说:我很尊敬你们作家,你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一直想和你们建立深厚的朋友关系,由于事务性的东西太多,没时间和你们坐下来谈心,今天挤点时间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希望你保养好身体,不断出新作力作,为我们全县四十二万人民争光。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事,直说就是了,我会尽力的。
胡县长把话喂到嘴边,张文丰便乘机说了文联的困难,胡县长说:我记得去年你找过我,别的事我都能忘,文联的事我忘不了,这样吧,今年不管财政经费怎样紧张,年底也得给你解决点小钱。胡县长招招手对小秘书说:你记一下,年终给文联解决一万元,误了事我要找麻烦的。小秘书立马掏出小本本,快速地记了起来。
张文丰脸上绽满了笑容,把腰前倾着,谦卑地说:谢谢胡县长!谢谢胡县长!
胡县长突然把自己的前额拍拍说:我想起来了,你半年前好像找过我一次,为你女儿的工作问题是不是?现在是个什么结果?孩子工作可不是个小事,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事比公家的事还重要,中国就该以人为本,没有小家哪有大家,没有大家哪有国家?
张文丰把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想磕头的样子,不停地点头说:就是就是,好领导都讲以人为本。女儿的事我找了文化馆,田馆长和文化局陈局长都不错,刚才还给我打了电话,可能会给您打报告,到时还得麻烦胡县长开恩。
胡县长告辞时说:按规矩办吧,我们不关心作家还关心谁!
张文丰双手握着胡县长的手,用了很大劲,然后一直把胡县长送过几道花台。分手时,小秘书神秘地对他说:张主席,你现在真正见识到了吧,胡县长这人确实太好了,对你们文人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这个当秘书的产生嫉妒了。这次听说有个推荐干部的机会,在方便的情况下,你可以推荐推荐他,假若他能上一步,对你们文化人也是大福气。
张文丰说:放心,这好的领导,不推荐他还推荐谁呀!
小秘书说:胡县长这人太正派,不想别人在私下帮他搞小动作,我这有点违反原则,你千万替我瞒着点,他一旦知道了可要处分我的。
张文丰说:放心好了,我会保密的。
今天,真是好日子,张文丰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挂在脸上。他想了一下,仅仅半天时间,出门见喜,田馆长亲自发信息打电话,主动提到安排女儿工作的事;万部长肯定了女儿是优秀人才,不但指责了田馆长办事拖沓,以后还要亲自打招呼;胡县长主动上门看望他,不但给文联解决一万块钱,还关心女儿的工作。
张文丰低着头,顺着花廊往回走,急不可耐要把胡县长的意思,也传递给老婆和女儿。快要到家时,身后有人叫他,回头看,是黎明。张文丰说:找我有事?
黎明说:没事,接你出去喝酒。
平时,县城的文朋诗友,经常聚会谈天喝酒,张文丰有点嗜酒,只要有人接,从来不推辞。不过,黎明没主动接过人,作者们给他取了个诨名,铁公鸡,意思是一毛难拔。今天,张文丰喜事多多,心情愉悦,也确实想好好饮几杯酒快乐快乐,既然铁公鸡变成肥母鸡了,便爽朗地答应说:你亲自接?怎么想起来接我喝酒?是不是有什么事?
黎明说:你是老师,又是主席,还没接你喝过酒,今天我发了作品,接你在一块庆贺庆贺。说着,便从胳肢窝里扯出一本杂志,递给张文丰,让他指教。
张文丰接过杂志一看,是《北方文学》,而且发的头条,立即点着头说:喜讯喜讯,祝贺祝贺,这酒值得喝!哪些人?去哪个酒店?
黎明说:去四季春酒店可以吗?就是我俩,好好对饮一次,试试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大。
张文丰说:我两人去那么好的酒店,是不是太奢侈?
黎明开玩笑说:接你老人家不找个好地方,有失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