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楠决定好好学习了。
开学的第一天，历史课上的孙力老师没有直接进入正题。
“你们的高考提前到六月进行，所以省教育局同意全省的高三年级都在七月份开始补课三周，这似乎是‘补课’，但我要告诉你们，无论是年级的领导还是我们老师都没有把这看作是‘补课’，而是正课，包括以后的周末也是如此。同学们，紧迫感很重要啊！”
孙力老师的话似乎应该是班主任才会讲的。
“同学们，我刚刚参加过了城江学校的落成典礼。呵，那气派啊，别说中学，就算是大学恐怕也少有吧！” 孙力老师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那高高的校门恐怕比我见过的师范大学的校门还要豪华，还要大气！呵呵，校长说的对，发展才是硬道理，你们看看啊，搞素质教育有什么用啊，学校没有成绩，家长就不会把钱拿到学校里来交，没有了财源，学校哪里会有今天的发展啊！省教育局的钱局长在典礼上就说，省里市里没有投入一分钱，我们海校长就把这么个庞大的学校建立起来了，再说，上面很快就要开始新一轮教改了，以后的公办中学都要受到招生人数的限制，而我们的分校是民办性质的，不受这个限制，以后本部的高中装不下了，就全部搬到分校里面去，也就是说，学校的财源还可以继续存在，可见得我们的校长可是少有的有远见的人呢！你们再看看，省内有的重点中学虽然也学着搞起了分校，可不是所有制不明确，就是规模太小，就比如那个木华中学，嘿嘿，听说他们的校长现在已经是顿足捶胸了。海校长就敢自信地对说，有了这个分校，今后木华中学哪里还有财力来和我们竞争啊！”
班上的同学一片惊叹。
景楠简直不敢去想象，那所分校是什么样子的，难道那里是人间天堂吗？
北大才是真正的天堂！
峡江一中一年一度的高考庆功会开始了，三个实验班的尖子们集合来到了海天大酒店里的会议大厅，为2007级考上北大的学生们庆祝。这天往往被打扮成全校最欢腾的日子，庆功会上不仅仅有省里教育界的领导，学校领导，2007级的老师代表，还要加上各个媒体的记者；当然，二零零七级考上北大的全体学生才是会议的真正主角，而在不久之后，他们的照片就要出现在学校的展板上了。
这个活动是学校进行高考成绩炒作的重要环节，这不仅仅提高了学校的知名度，还在全校起到了不可低估的示范作用，而学校把他们的“精英学生”集合到这里来参加这个会议，也是为了鼓动大家在高三奋力冲击北大。
可这个的时刻，却是李天宇人生中最痛苦的。
望着照相机的刺眼闪光，听着关于辉煌成果的无限溢美之辞，李天宇却不愿多想这个会议的内容了，他独自陷入了沉思。
那些学生也应该经历过和他们一样的高中生活，也应该对这样的教育有自己的看法，可为什么一旦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考上北京大学之后，他们就思考全无，批判全无，而只有对这个学校和这个体制的无限感恩了呢？
李天宇并不明白的是，人们并不厌恶游戏规则的不公，人们厌恶的，仅仅是自己在这个不公规则里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但李天宇能够用高三的表现来证明自己已然跳出了这个怪圈吗？
无论怎么说，这样的作秀，的确是又一次强化了“读书为考试”的观念。
毕竟，北大才是精英学生心目中最神圣的天堂。
实验班的暑假补课进行得如此平静，但听李天宇说，开学这几天分校里并不平静。原来，分班打散了原来几个团结得很紧的普通班，这引起了一些学生的不满，他们天天要求把班级重新调整回来，这搞得肖主任很头疼。而为首的那个学生又是“天马行空”。
还好，不久之后风波就平息了。但是当陈老师发现班上的同学总在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很是生气，再次把麾下的学生狠狠地训了一顿。
暑假补课和平时的唯一区别就是没有体育课。
但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新课加考试是他们经常面对的事情。
现在的学习强度比高二大多了，实在是让人受不了。景楠有时候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望着三个星期的时间能够早些过去，自己也好赶紧喘息一下；不过他也知道，肖主任这次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一定还会擅自延长他们的学习时间，在结束之后把他们留下来继续补课。
就这样，当他们在闷热中熬到了七月底的时候，好事的陈晴终于壮起了胆子去问班主任陈老师。“七月底结束了之后，还有补课吗？”
“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眼看快要结束了，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拿了一张表格走到教室里面。
“同学们，没有几天就要放假了，赶紧在这张表格里填上你们回家以后的联系方式，假期里我们班上如果有什么事情便于通知你们，如果通知掉了你们后果自负哦！”
“哇！”
“真的还要上课啊！”
“好累啊！”
“受不了了啊！”
“还要上多久啊，什么时候上啊！”
“嗷嗷！”
“救救我啊，我快要死了！”
“好了，开始上晚自习了，不要再闹了，赶紧把表格传下去！”陈老师的话不容置疑。
“到底要不要继续上课啊！”陈晴索性壮着胆子直接向陈老师发问了。
“我不知道啊！”
“您怎么会不知道啊！”
“我真的不知道啊！”
“您说嘛！”
“唉，有的事情没办法说啊。”
教室里寂静了下来。
等陈老师出去了，教室里又一次议论开了。
“我才不把家里电话写上去呢！”
“我乱写一个数字，呵！”
“就是，好过分啊，到底有完没完了啊。”
教室里面乱哄哄的，一片嘈杂。
可是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上面。
按照原定的计划，八月四日下午就要放假了，可直到八月二日星期四，陈老师都不肯宣布学校领导的最后安排。看着普通班的学生们马上就可以小小地解放一下的时候，景楠的心里面别提有多么难受了。
“或许不会补课吧，或许只是大家的神经太敏感了，或许——唉，不对，学校不会放过我们的，现在的升学竞争这么激烈——哎，不对，他们总该讲讲科学吧，现在大家本身就那么疲劳了，这样下去还能有什么效果啊——唉，不对，肖主任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啊，或者，不，不，不不不，现在省里的风声那么紧，他们敢吗？”
翻江倒海，反反复复，就在这样的挣扎中，景楠投入了八月开初的学习。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还有学习的劲头了，大家都在猜测，如今能否有个小小的假期来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
八月二日下午的时候，怀玉走进教室里。
望着桌子上满满堆放着的书本，她犹如往常一样平静地拿起了上面的一本，准备坐下来复习，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脸色突然大变，狠狠地把书摔到了地下。
“到底要不要补课嘛，要怎么补课嘛！”
“就是，都不给个准确的信息，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吗？肖银仁是猪啊！”齐璇的脾气更大，“李天宇，你不是很了不起吗，你有本事就去找那个姓肖的，让他不要再补课了！”
“呵，齐大小姐，你他妈的怎么不去啊！”李天宇火了。
“什么！”
“怎么！就会找我发火，你有本事就去罢课，去找省教育局告状去啊，没人拦着你。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助纣为虐，上次班会的时候你不是还上台去给学校唱赞歌，还说他们做得对吗，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了！”李天宇对齐璇很不客气。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李天宇啊，你作为班长，就去找他们协商一下，让他们改变一下立场，你看大家紧张得真是都要把弦绷断了。”王承忠见两个人几乎要动手了，连忙上来劝阻。
英语晚自习的时候，邱老师走进教室，全班都开始追问她。
终于，她禁不住说了一句：“大概放一个星期的假吧……”
全班爆炸了。
“妈呀，我的天啊！”
“暑假变成国庆节了！”
“后天下午到底让不让我们走啊！”
“我不行了啊！”
“不活了……”
邱老师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马上改口道：“没有啊，我不知道的，都是猜的……”
到底是怎样的，到底是怎样的……景楠在心里狂吼。
八月四日下午到了，就快要放学了，而文科实验班的学生们能否如期迈出这个巨大的囚笼，这依旧是一个未知数。
究竟还要被剥夺多少自己的时间，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景楠收起了书本，耷拉着脑袋。
我们不是实验班的精英，不是天之骄子，更不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我们仅仅是被监视着学习的“差生”。
但现在，“差生”们就快要回家享受假期了。
而我们连“差生”都不如。
想到这里，景楠的眼泪却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在希望和失望之间，不断摇摆着的心情折磨着自己的神经，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是不能够完全体验到其中的滋味的，因为，这种煎熬是给身处其中的人量身定做的。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他们有幸体验到了，也不知道这对他们今后的人生是福还是祸。
每分每秒，放学的时间临近了。
下午四点五十分，李天宇终于站出来了，他壮着胆子走进了肖主任专用的办公室。
虽然身后还跟随着海韵和陈晴，虽然以前有过出入办公室和学校领导打交道的经验，但是这一次的情况的确是很不相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有几成把握。
办公室里面，肖主任正和吴毅老师谈话。
“我现在心里面真的是发慌啊，你说他们到底还能够有几成把握，谭熹跑了，就留下这些人能够在省里竞争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学校吗？”
“不要担心啊，老师学生还是很卖力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你们有什么事情啊？”首先发话的是吴毅老师。
“我们班上的学生听说还要补课，是吗？”
肖主任的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很清楚，这次的补课是必须进行的，他的决心很大，可是他不敢把消息透露出去哪怕半点，他怕学生闹起来，或者是集体罢课，或者是搞到省里面去，他更担心木华中学，或者省内其它紧紧盯着峡江一中的学校借着这件事情来找麻烦。他只在必要的时间用电话通知文科实验班的同学到学校里来，偷偷地开始继续补课，这样，不动声色，掩人耳目。
毕竟，他知道，在中国，遮盖和隐瞒是被惯用的处事伎俩，是人们可以接受的。
“你们不要以为你们实验班的学生就有多少自觉性，我又不是不知道，放你们回去之后，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不疯玩才怪了。你说自学，那历史政治还好办，数学呢，地理呢，英语呢，那么多知识点要归纳总结，没有老师参与把关能行吗？看看现在吧，省内的教育界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学校的优势正在一点点丧失，如果不用时间来堆，我们以后靠什么去和别的学校竞争。学习时间是基础，懂吗？”吴毅老师不停地抬高音调，他试图压制住李天宇的脾气。
“那也不能这样啊，这么疲惫有什么效率啊？没有效果……”
“你还好意思喊累，你看看理科实验班里面的那些学生，他们前段时间由于搞竞赛，正课根本就没上，现在全部都要补；整个暑假里面，他们就只能休息一天半，然后八月六日就要回来上课。呵，那不更是累死了，我看他们谁都不叫苦呢！——还有，我问你们，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补课的啊……”
“明明就是要嘛……”
“好了，我只问你，这消息是谁说的啊？我们年级里根本就没有决定的事情，怎么就被你们说得煞有介事的啦？还什么八月十二日开始呢，领导都没有决定的事情被你们决定了啊！” 吴毅突然改口了，他又开始了掩饰。
虽然李天宇心里很明白，可是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天宇，连同一句话都没说的海韵和陈晴几乎是被赶出来的。
这次的谈判没有任何结果。
其实，这个暑假里景楠根本就不想玩，景楠只是想暂时离开这个人人憋着劲儿的地方，然后按照自己的进度好好复习一下，可是现在，他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
好在，八月四日那天下午，带着沉重的作业，景楠还是随着其它班上的同学一起迈出了囚笼，不过，班里很多同学还是把大部分的复习资料都留在了教室里，因为他们知道，不用几天就要回到这里继续学习了。
难道说，这就是为追求那个北大梦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这究竟是在为谁追求北大梦？
学生都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