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来北京的火车上开始争吵,整整一个星期,几乎没停过。应该乘地铁还是坐出租车,婚宴上的甲鱼要不要换掉,先到银行换新钱还是先去买喜糖……所有这些,都能作为一桩了不起的大事,有滋有味地吵上几个小时。就是这一次,绢忽然觉得母亲老了许多。年轻的时候,母亲心气很高,觉得姨妈庸俗,也不懂得打扮自己。现在,她终于老成了和姨妈一个模样。她们有一样圆胖的身体,用一样快的速度吃饭和说话。唯一庆幸的是,绢的家里住不下,她们白天往返于酒店和婚庆公司之间,晚上去绢的舅舅家住。这样,绢几乎不用和她们打照面。
绢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决定吧。
那就不要了,怎么样?母亲说。
绢没有回答。
说话呀。
妈妈,绢终于说,婚礼能不办了吗?
你说什么啊?就为了几个烛台怄气吗?
不是,就是不想办了。
你疯了吗?请柬早就寄出去了,酒楼的订金也付了。母亲在那边大吼起来。
姨妈又插话了:我早就说,你把绢惯坏了。什么事都要依着她。本来在青岛办婚礼,多方便啊。她非要在北京办。大老远让这么多亲戚都得赶来。这就不说了,可都订好了的酒楼,她忽然说要换,还换一个那么贵的。这个你也得依着她。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做,她和青杨几乎没插过手,现在都忙得差不多了,她竟然又说不办了……母亲打断了姨妈的话,尽量平静地对绢说:你不要再折腾了。等你结了婚,以后的事我不会管了。
绢挂了电话。母亲又打过来,她按掉。再打,再按掉。这样不断反复。过去她们的纪录是三十五次。她坚信母亲是有轻微强迫症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必然也将获得这种血缘的馈赠,现在已经有了一点苗头。同样,许多年后,她也会长得与母亲、姨妈一模一样。和肥胖无趣的丈夫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两端,呼噜呼噜地吃面条,抡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是一个多么粗暴的动作,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
她是否也会像母亲一样,生下一个平庸的女儿?对此,绢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几年前,她堕掉的应该是个男孩,从铅笔描下的B超图上,仿佛可以感觉到一股英朗之气。她们家是注定要养女儿的。一个外姓的冷眼旁观者,一个怯懦的叛徒。最糟糕的是,她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一口咬定这个平庸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因为是最优秀的,所以世界上所有好的事情,都应该降落在她的身上。
念书的时候,绢很用功,成绩也只能算中等,但是母亲总会对外人说,我女儿很聪明,就是贪玩,如果认真学习,她肯定是前几名。她后来只考上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大学的学校,母亲觉得去上那个学校很丢人,于是很支持她到国外留学,又对外人说,我们家比较开明,也很西化,绢在这种氛围里长大,比较适合西方的教育方式。绢念的是金融。读完了在加拿大找不到工作,就回国来。北京的这份工作,是父亲托老同学帮忙找的,在一本金融杂志做编辑,很清闲。那本杂志上露脸的都是成功人士,母亲觉得这工作不错,很体面。
乔其纱是和绢一起回国的,她在加拿大呆久了,有些厌倦。回到北京,也没有立刻找工作,在朋友的画廊里帮忙。那年绢的母亲来北京,才第一次见到乔其纱,绢悄悄问她,乔其纱好看吗?母亲说,她的脸太尖了,看起来很小家子气。没有你好看。
绢说,可是她的身材很好。母亲说,好什么,又高又黑,显得很壮。母亲又说,她和你比差远了,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
母亲对乔其纱分明有敌意,不让绢和她走得太近。等到乔其纱远嫁澳洲的时候,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这女孩太张扬了,总和你在一起,会抢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绢心想,该抢走的早就已经抢走了。
母亲是靠幻想活着的女人,认为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女儿。所以当她发现欧枫的事情时,简直要疯了。不过,她肯定早有怀疑,不然也不会偷看绢手机上的短信。
母亲痛心疾首地说,那个男人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有家有孩子,你以为他会当真吗?他不过是看你年轻,骗取你的感情!真作孽啊,他会有报应的,他不是也有个女儿吗?等他的女儿长大了,也会被老男人欺骗,到时候他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绢抬起头,幽幽地问:那么我被老男人欺骗,应该也是我爸爸的报应了?
母亲怔了一下,抬手给绢一个耳光。随即,她失声痛哭。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仿佛要把身体里因为代谢缓慢而囤积的水分都哭出来。
就算她能哭瘦了,也哭不回青春。
绢忽然明白,母亲并不是一直活在幻想里,也没有那么天真。她只是极力掩饰,小心维系。即便这是一种虚荣,也是赖以生活的凭借,所以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可怜。绢看着大哭不止的母亲,相信看到的也是以后的自己。她倒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更确切地说,也许是一种世代流传。虚荣流传,卑微流传。她好像都看明白了,于是不再挣扎,乖乖就范。
几个月后,绢决定与青杨结婚。青杨是母亲介绍给她的,高于子弟,游手好闲,看起来倒是挺像样的,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家里出钱开了个小公司,这样一个绣花枕头,倒是可以满足全家人的虚荣心。绢只是觉得累了,过去的那些感情,都是沉潜在水底的,见不得人。在水底呆得太久,她想浮上来透口气。又看到青杨细手长腿,一双凤眼很好看。都说女儿像父亲,绢只盼着将来生一个好看的女儿,即便日后她遇上乔其纱这样的女孩,也不至太自卑。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遇上乔其纱,她与母亲的区别就是,母亲身边没有乔其纱这样一个女朋友,所以她的幻想可以保存得相对完整。母亲的自愈能力也很强,后来再也没有和绢说起欧枫,像是忘了这个人存在过。
绢再看手机的时候,上面已经有母亲的十九个未接电话。
五
绢还是决定穿上那条裙子看看。对她来说,它的确是大了些,胸部撑不起来,堆着两块布褶。领子实在太低了,遮不住里面的白色胸罩。她走近镜子,试着拢起头发,挽在脑后,露出脖子(她猜想乔其纱一定会这样做)。真是明艳。绢不得不佩服乔其纱的好品味。即便她在百货公司看到这件裙子,也未必想要拿起来试。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太过耀眼的东西,觉得自己与它们是绝缘的。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和这件裙子很相衬。
绢觉得应该穿着这件裙子去见一见欧枫。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这个忧愁得快要死掉的下午,终于又有了生机。不过,在去之前,她还需要借用一下乔其纱的u型胸罩。
绢穿着漂亮的黄色连衣裙,在欧枫办公室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要等到欧枫他们公司的人都走了,她才能上去。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等候,绢已经数不清了。但也不会太多,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家里等他。相较之下,还是在这里好一点,她至多不过掏出小镜子,用粉扑压一下出油的鼻翼,或者补一点唇膏。如果是在家里,她会不断在镜子前面换衣服。到底要不要穿衣服,穿睡衣还是正装,穿哪件睡衣。还要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丢几本书,以示她热爱阅读,并且好像不是专门在等着他来。
美式咖啡续了两杯,又吃掉一个马芬蛋糕。收到母亲的一个短信,她终于妥协,不再打电话来。只是告诉绢明早起床后,记得把锅里配好原料的“甜甜蜜蜜”羹煮上。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早睡。八点半,欧枫才打电话让她上来。
绢一进去,欧枫就把门反锁上。关掉所有的灯,抱住了她。她很气恼,因为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她身上的裙子。他的手已经摸到背后的拉链,一径到底,把她剥了出来。黑暗中,另一道拉链的声响,然后她就感到那个家伙拼命顶进去。在这一过程中,她再度变成一个绵软的木偶,失去知觉,悉听尊便。她想起下午和乔其纱讨论的有关避孕套的问题,觉得非常可悲。每一次,她被男人剥光的时候,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好像死了过去,没办法发出声音,或者做任何动作。所以她从来没有打断男人的进攻,要求一枚避孕套。究其原因,也许应当再次追溯到在多伦多的时候,最初的两年,她看着乔其纱不断更换男友,和他们出去过夜,可她还是个纯洁的处女。在这样的年代,纯洁真是一个具有侮辱性的词语,它暗示着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因而无人问津。她觉得自己就像货架上的积压货,落满了尘埃。那一时期的压抑和匮乏,使她后来对性爱变得盲目渴望。没有避孕套没关系,没有快感没关系,没有爱也没有关系。她就好像一个荒闲太久的宅院,只盼着有人可以登门造访。虽然明知道,有些人只是进来歇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