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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鲁敏:在地图上(2)

“但我与他们不同。”他忽然有些骄傲,“有个道理他们不知道,人啊,本来,就是活在地图上,睡觉、吃饭,怎么样都是在地图上的,从一个点到一个点,从这条线到那条线,如此而已,移来移去,蚂蚁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得似乎蛮有哲理似的,让人感到十分难过,却也无从反驳,或许是我也联想到自己不甚如意的工作。

两瓶水很快满了。我们又穿过那充满可怕噪声与热气的“心脏”,回到邮政车厢。那位刚才说“不会正经睡觉”的家伙却歪在窄窄的铺上蒙眬睡去了,大家都轻脚绕着他走。

火车吞吞吐吐地慢下来,大约是到邯郸了。他把衣服束到裤腰里,扭一扭手腕,准备与搭档一起干活儿了。

我倒了半杯刚打的开水,小心地咂了一口,却发现完全是温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消沉包围了我,我也开始乏了,勉强睁着眼睛往外瞧,吃惊地发现自己看到了一群极为纤弱的蚂蚁,正在闪闪发亮的铁轨上一只接一只地爬、无穷无尽地爬。

一到北京,他们不再理我,都钻到供押运员休息的公寓里去了。我去了故宫,到下午回到公寓,已是双脚酸痛,车子要晚上九点多才开,我不常到北京,不玩似乎有点可惜,况且坐着也是干等,于是请他陪我到离公寓最近的月坛公园去。

看了几处没有样子的景点,天色渐渐晚了,我们便找了一个花坛坐下。

“来过吗?”我问他,突然发觉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没有,不喜欢玩。一下了火车,就感到筋疲力尽,好像那一千一百六十公里长的线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过来似的。”他果然没有在车上有劲头了,像被抽了筋骨,整个人都是蔫的。“总之我最怕出门。你可能不信,我都觉得走在地面上很不舒服。”

他习惯性地用一只手指头在花坛的土里乱画,纵横交错,形成沟壑与河流。画了一会儿,又烦躁地用拳头全部抹去,我找了几个话题,他均简单敷衍,谈话难以为继。他跟在车上判若两人。

当地的居民们在四周三三两两地走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常话,句句听得懂,但句句如隔云雾,有种离奇的失真感,在公园呆得越久,越是觉得身首异处。真不如早点上车呢—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了,下了火车,反不适应这按部就班、平常过活的人间。

重新上了车,大家好似分别良久后重新团聚的亲人,有种羞涩的亲密感,互相招呼着放置生活用品。

我虽也感到安稳,但来时的新鲜感已经没了,加上累,更感坐卧不宁—车厢太小、太挤、太脏。我小口喝水。我穿过“心脏”去上厕所。我打盹,我醒来。我洗脸,我看窗外。我盯着表,瞪视每一分钟,直到两只眼睛发胀……难以克制地,我对这节车厢产生了强烈的厌恶,这走走停停、与世隔绝的空间,简直令人发狂。

他们几个却十分自在,尤其是他,重新精神焕发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地图,找了个软和的邮袋,半倚半坐着,聚精会神地看。我强打精神凑过去,是菏泽市区地图,折痕处有些发毛。

“我每半个月研究一张市区图。半年可看十二张,下半年再复习一遍。等把全国的市看完了,就开始看县城,我正在托其他线上的人帮我买。”他语气里带着计划性的周详与安宁,一小时前在月坛公园的烦躁荡然无存了。我忽然间对他非常失望:其实,他哪有什么异秉,只是穷极无聊而已,那广阔无垠、变化无穷的地图,不过是他逃避这狭窄空间的自我催眠!包括其他几个,都在想方设法让自己“悬空”,以某种方式离开这个车厢,我用几乎是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班长在整理路单。那种记录邮袋上下的清单,像理钞票一样弄得十分齐整,连一点皱痕都要抹平。小个子在翻动邮袋,北京上来的很多,光是报纸,就有五十多袋,他干得直冒热汗、劲头十足,还嚷着嫌报纸太轻。另一个则仍在卖力地四处抹桌子抹窗户,全然不顾身边小个子正搅起的团团灰尘。

他们各自忙碌,像在行动又如静止,简直超然物外,好像这节拥挤混乱的车厢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时间轰然停止,距离永无远近,四季或冷热皆与此地无关,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这多么……我浑身一阵燥热,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苦涩与剧痛,我突然感到,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什么,那是十分要紧的关键,是与世界妥协相处的秘密,但我永远无法抵达—他们为什么那样安详?

我猛然扔下我的采访本,向他们愤怒地大喊,同时试图打开车窗,以呼吸一点冰冷的空气。也可能我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坐在那里,挣扎在这光照不足的梦魇里,像夜空下在大海的波涛里浮沉。

有人递给我一杯水,同时躲开目光。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他们几个聚拢在周围,似乎在小心地照料我。

班长问起我的工作,以及有无女朋友等等。我如从梦里惊醒,在疲倦的懵然中勉强介绍起杂志社这个叫做“职业秀”的栏目。

他们好像很感兴趣似的,纷纷接话,向我介绍一些离奇的行当。

“我认识个人,专门在护城河和下水道里捉蚂蟥,你们想不到吧,那玩意儿可以卖出不错的价钱。”

“我有个邻居,每天骑个电动车,替超市配棒棒糖,就是收银台那个地方的棒棒糖,五毛钱一根。他驮了很多的糖,每天骑啊骑啊,我觉得很好玩。”

“南京盐水鸭爱吃的吧,嘿嘿,所以有个专门杀鸭子的差事,想想看,一上班,就开始杀,杀到下班。可怜,这个人肯定从来不吃鸭子。”

他老久没吭声,却另外起了个头,两只眼睛突地一闪:“要是可以另外选,你们想做什么?”

“这怎么好选?只有职业选我们,哪有我们选它。”班长真是老了,都没有假想的兴致。

小个子倒是当真,眨了一会儿眼睛,兴奋了:“举重!举重运动员。搬了这些年的袋子,我觉得我有这个特长。”

不会睡觉、总擦桌子的那个,打了个大哈欠,眼眶里一圈泪水:“睡觉!有没有工作是专门睡觉的?我就做那个!”

“你要是女的,就有!”

哈哈哈,大家一起笑。

他没笑,极不满意这些胡闹:“你们真是的!这么好的机会,还瞎说。我呢,想了很久了,就想要这样的工作:坐在一个特别安静特别大的地方,一动不动。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工作呢,我一直没想到,你们也帮我想想。”

“一动不动,挺难的啊……”大家都眨巴着眼睛。

小个子“咔咔”扭着手腕,有些不解:“一动不动……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看地图啊!画地图啊!那还用说!”班长替他回答,“他能有别的?”

大家又哄笑起来,并无答案,各自散去—因为火车开始叹气了,下一站到了。可以看见站台上黑乎乎等车的人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年,我重新碰到他。

这期间,我在保险公司干过,挨家敲门,但少有开门;做过小公司的文案,专门写糊弄人的漂亮话;谈过两个女朋友,然后分手;有亲人过世,但没有哭;暴雨天等公交车时浑身湿尽、感到生活的顺流而下。

—对一切的小失意或是大失意,我都会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的火车上,有个喜欢地图的家伙,他说过的那句话—“人啊,怎么样都是在地图上的,从一个点到一个点,从这条线到那条线,如此而已……”真没错,他说得很简单,很好,一下子触及生活的悲剧性,让我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感谢他。

突然的见面,是一个商场的打折区,最好不要碰到熟人的地方。

他先认出的我。“胖了胖了,差点看不出。”他倒还是那么瘦,但更加看老了,并失去了那种特别的光泽。

“怎么样?还跑北京线?”其实我最想问的是地图,说真的,我有点好奇,他现在该看到县城地图了吧,一个接一个挨个儿地看,在那摇摇晃晃、通宵不眠的车厢里?

“早就下来了。”他拈出一根烟,把我拉到吸烟区。“线上禁烟。下来我就抽上了,才发现烟是个好东西。对了,我们那个班,后来出了一点小事。”他大口吞烟,这使他看上去显得很平庸。

“怎么?”

“李伟丰,我们一起的,有一天掉下去,脊梁骨摔坏了。”

“掉下去?”我不明白。

“喏,就是像你那回一样,突然打开窗户……”他不说了,掩饰地只继续吞咽。

其实不一样啊,我那次毕竟并没有“掉下去”,但我多少有点羞愧,想起那次失控。

不过,李伟丰是哪一个?我不清楚他们几个的名字,包括他。掉下去的,是矮个儿的还是总抹桌子的?抑或是那个工龄最长的班长?到底是哪一个?在其安详的假面之下,有着与我同样的坠落—从没完没了的铁路线上,从灯光遥远、黑糊糊的夜晚里,像蚂蚁一样,从地图的边缘爬出来,挣脱这个世界。我原本倒是以为:他的可能性更大。

“幸好……”我含含糊糊地说。

“对了,我曾经在你采访本上画过一幅县城地图,记得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把话说完,“后来,你一定是扔了吧?”

“没有没有,好好保存着呢。你不是让我千万不要扔的!”我差不多快忘了那张图,鬼知道在哪儿呢,但这会儿当然得撒谎,他反正不可能跟我回家看,“怎么,你后来真在县城地图里看到一模一样的了?”

“哪里,我下了线就不再看地图了。看了头昏、想吐,很难受。我把所有的地图都送人了,包括我自己画的那许多许多的地图,都一起扔了。今天碰到你,倒是巧,要知道,我一直惦记着,还有张地图在你那里!你今天一定回去,就赶紧也扔了吧,这样我就安心了。”

我感到一阵沮丧,还有懊恼与疼惜,好像有个什么抽象的贵重东西给打破了,而那是我收藏并倚赖了许多年的。

要是没有这次碰面该多好。

我想追问点什么,他却急急忙忙要走了,扔了烟就抬腿:“哎呀,想起个事,要先走了。记住啊,回去一定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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