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王才看到这么一段:“周日,快过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奋,面带喜气。下午去花鸟市场,虽天寒地冻,仍有很多人。在诸多的种类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兰,开价800元,还到600元,买回来,毓秀和蒋小冬都喜欢。搁在客厅的沙发茶几上,活如几只蝴蝶在飞舞,将一个家舞得生动起来。”
后来王才在车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蝴蝶对他说,王才,王才,你快起来。王才急了,说,蝴蝶不会说话的,蝴蝶不会说话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来,王才给吓醒了,醒来后好半天心还在乱跳,最后他忍不住问王小才,你说蝴蝶会说话吗?王小才想了想,说,我没有听到过。
这时候,他们坐的车已经到一个火车小站,在这里他们要去买火车票,然后坐火车往南,往东,再往南,再往东,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中国的城市很多,从来没有出过门的王才,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么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城市呢。毫无疑问,是自清的账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账本的扉页上,不仅记有年份,还工工整整地写着他们生活的城市的名称。他写道:自清于某某年记于某某市。
在这里停靠的火车都是慢车,它们来得很慢,在等候火车到来的时候,王才又看账本了,他想看看这个记账的人有没有关于火车的记载,但是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最后王才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你真蠢,人家是城里人,坐火车干什么?
乡下人才要坐火车进城。
其实自清最后还是去了一趟甘肃。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残疾车,再坐驴车,最后在甘肃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庄,也找到了小王庄小学,最后也知道了自己的账本确实是到了小王庄小学,是分到了一个叫王小才的学生手里,王小才的家长还对此有意见,还跑到学校来论理,最后还在乡教育办拿了另一本书做补偿。自清这一趟远行虽然曲折却有收获,可是他来晚了一步,王小才的父亲带着他们全家进城去了。他们坐的开往火车站的汽车与自清坐的开往乡下的汽车,擦肩而过,会车的时候,王才正在看自清的账本,而自清呢,正在车上构思当天的账本记录内容。但他在车上的所有构思和最后写下的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因为在车上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达小王庄。
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馆里,借着昏暗的灯火,写下了以下的内容:“初春的西部乡村,开阔,一切是那么的宁静悠远,站在这片土地上,把喧嚣混杂的城市扔开,静静地享受这珍贵的平和。我到小王庄小学的时候,校长不在学校,他正在法庭上,他是被告,学校去年抢修危房的一笔工程款,他拿不出来,一直拖欠着。校长当校长第四个年头,已经第七次成为被告。中午时分,校长回来了。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起,蒋同志,让你等了。他好像不是从法庭上下来。平静,也许是因为无奈,也许是因为穷困,才平静。我说,校长,听说你们欠了工程款,校长说,本来我们有教育附加费,就一直寅吃卯粮,就这么挪下去,撑下去,现在取消了教育附加费,挪不着了,就撑不下去了。我说,撑不下去怎么办?校长说,其实还是要撑下去的,学校总是要办的,学生总是要上学的,学校不会关门的,蒋同志你说对不对。面对贫困的这种坦然心态,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是很难见着的。今天的开支:旅馆住宿费:3元;残疾车往:5元(开价2元);驴车返:5元(开价l元);早饭:2角,玉米饼两块,吃下一块,另一块送给残疾车主吃了;晚饭:5角,面三两;午饭:5角(校长说不要付钱,他请客,还是坚持付了,想多付一点,校长坚决不收),和小学生一起吃,白米饭加青菜,还有青菜汤。王小才平时也在这里吃,今天他走了,不知道今天中午他在哪里吃,吃的什么。”
自清最后在王小才家的门上,看到了那张字条,字写得歪歪扭扭,自清以为就是那个分到他的账本的小学生写的,却不知道这字是小学生的爸爸写的,虽然王小才已经念到五年级,他的爸爸王才才四年级的水平,平时家里的文字工作,都是由王小才承担的,但这一回不同了,王才似乎觉得王小才承担不起这件事情。所以由他出面做了。
自清最终也没有找回自己丢失的账本,但是他的失落的心情却在长途的艰难的旅行中渐渐地排除掉了。当他站到那座低矮的土屋前,看到“一笔勾销”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所有的疙疙瘩瘩,似乎一瞬间就被勾销掉了,他彻底地丢掉了账本,也丢掉了神魂颠倒坐卧不宁的日子。
自清从大西北回来,看到他家隔壁邻居的车库住进了一户外来的农民工家庭。
在自清住的这个小区里,家家都有车库,有些人家并没有买车,也或者车是有的,但那是公车,接送上下班后,车就走了,不停在他家,这样车库就空了出来,有的人家就将车库出租给外来的人住。
这个农民工就是王才。王才做的是收旧货的工作,所以他和小区里的人很快就熟悉起来。天气渐渐地热了,有一天自清经过车库门口,看到王才和他的妻子在太阳底下捆扎收购来的旧货,他们满头大汗,破衣烂衫都湿透了。小区里有一只宠物狗在冲着他们叫喊,小狗的主人要把小狗牵走,还骂了它,王才说,不要骂它,它又不懂的。狗主人说,不懂道理的狗东西。王才说,没事的,它跟我们不熟,熟了就不叫了,狗都是这样的。下晚的时候,自清又经过这里,他看到他们住的车库里,堆满了收来的旧货,密不透风,自清忍不住说,师傅,车库里没有窗,晚上热吧?王才说,不热的。他伸手将一根绳线一拉,一架吊扇就转起来了,呼呼作响。王才说,你猜多少钱买的?自清猜不出来。王才笑了,说,告诉你吧,我捡来的,到底还是城里好,电扇都有得捡。自清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得出来,王才又说,城里真是好啊,要是我们不到城里来,哪里知道城里有这么好,菜场里有好多青菜叶子可以捡回来吃,都不要出钱买的。王才的老婆平时不大肯说活的,这时候她忽然说,我还捡到一条鱼,是活的,就是小一点,鱼贩子就扔掉了。自清说,可是在乡下你们可以自己种菜吃。王才说,我们那地方,尽是沙土,也没有水,长不出粮食,蔬菜也长不出来,就算有菜,也没得油炒。自清从他们说话的口音中,感觉出他们是西部的人,但他没有问他们是哪里人。
他只是在想,从前老话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但是现在的人不这么想了,现在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了。
王才和自清说话的时候,是尽量用普通话说的,虽然不标准,但至少让人家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如果他们说自己的家乡话,自清是听不懂的。后来他们自己就用家乡话交流了,王小才从民工子弟学校放学回来的时候,王才跟王小才说,我叫你到学校查字典你查了没有?王小才说,我查了,学校的大字典有这么大,这么厚,我都拿不动。王才说,蝴蝶兰是什么呢?王小才说,蝴蝶兰就是一种花。王才说,贼日的,一朵花也能卖这么多钱,城里到底还是比乡下好啊。
这些话,自清都没有听懂,但他听出了他们对生活的满意。后来他们还说到了他的账本,他们感谢这本账本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从贫穷的一无所有的乡下来到繁华的样样都有的城市。自清也一样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现在王才每天晚上空闲下来,就要看他的账本,而且王才不仅看自清的账本,王才自己也渐渐地养成了记账的习惯,王才写道:“收旧书35斤,每斤支出5角,卖到废品收购站,每斤9角,一出一进,净赚4角×35斤,等于14元整。到底城里比乡下好。这些旧书是住在楼上那个戴眼镜的人卖的,听说他家的书多得都放不下了,肯定还会再卖。我要跟他搞好关系,下次把秤打得高一点。”
一个星期天,王小才跟着王才上街,他们经过一家美容店,在美容店的玻璃橱窗里,王才和王小才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嘿,哎嘿,这个便宜哎,降价了哎,这瓶10毫升的,是407块钱。王才说,你懂什么,牌子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便宜个屁,这种东西,只会越来越贵,王小才,我告诉你,你乡下人,不懂就不要乱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