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1962年~),原名杨宏科,陕西岐山人。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等。
他们正在喝开桌酒,动筷子前先把自己跟前三杯酒干掉。有人在外边喊他。那人骑在马上,可以听见马蹄刨地的声音。那人说:“你的老朋友马杰龙叫你。”
“啥事?”
“叫你吹牛。”
那人打马走了。
马杰龙的牧场离镇上有好几十公里。大家嚷嚷:“喝酒喝酒,明天再说。”他把开桌酒喝了,但没动筷子。大家就不高兴:“拉个老太太就可以吹牛,非要你去吗?”马杰龙养了一大群牛,他也喜欢马杰龙的牛。他说:“对不起,我得去一下。”大家都在发愣,他就出去了。
他跨上马,一抖缰绳,马踢踏踢踏一路小跑。快要出镇子时,他又踅回去。他一直把马骑到商店里,骑到柜台跟前。店里的人都仰头看他。他的马打出一串吐噜,主人问他要什么,他高高在上,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柜台上很快放了一堆绿洲方糖云南砖茶还有四瓶伊犁特。主人问他还要什么,他的眼睛搜索半天,他看见了花生和蚕豆,他说就要这个。主人取出几袋花生和蚕豆,问他还要什么,好东西多得很。主人掂两条红雪莲香烟。他把烟收了。主人又掂两袋阿凡提洗衣粉,他嗯一声拉下脸,主人就尴尬了。旁边的人都笑:“娘儿们才买洗衣粉,人家又不是娘儿们。”他指指柜上的东西:“给我装好。”主人找一个蛇皮袋,往里塞砖茶方糖,主人要装伊犁特时,他把酒抓过来。马脑袋也伸过了柜台,差点把主人撞倒。主人靠在货品架上。他把伊犁特一瓶一瓶插进口袋,肋巴两边全塞满了,像别了几把刀子。他把蛇皮袋压在马鞍上,一带缰绳就出去了。
出了镇子,马反而慢了,马蹄又碎又轻。马知道主人喜欢这样。主人腰板笔直,可主人的脑袋是耷拉的,灯芯绒外套的领子贴着腮,眼睛眯得很细,马背一颠晃,眼睛便晃荡出一丝瞳光,像溅出来的水。马奔上一面长坡,从坡头开始出现零乱而低矮的山冈。山冈都是赤褐色的沙碛和岸石,植物难以逾越。牧草和骆驼刺越来越少,后来连骆驼刺也不见了。他就睡着了。
他有马背上睡觉的功夫。到了沙石地带,他就瞌睡。他跟植物一样,对沙石不抱任何奢望。他的头发被风高高吹起来,头发有点卷,那是风吹卷的。沙土落在头上很快就不见了,沙土沉淀到头皮上,头发还是很黑的。沙土还在往下沉,那些大颗沙粒跟虫子似的快要叮破脑壳了。他早就习惯沙粒的叮咬,它们跟虱子没什么两样,顶多让你痒痒一下,他确实被痒了一下。他就打呼噜,他的呼噜声是顶有名的。
他在床上打呼噜,他老婆就往他嘴里灌水。水也止不住雄壮的呼噜声,跟煮茶似的,他睡得更酣了。老婆就哭,老婆一哭,他就醒了,呼噜声戛然而止,老婆的哭声很灵验。别人的老婆是打哭的,他老婆的哭声是呼噜打出来的。他没打过老婆,男人怎么能打老婆呢?他对那些爱打老婆的人说,儿子娃娃是长毬的,干吗动手呢?
手是对付男人的。人家就嚷嚷,问他有什么高招制服女人,他就说打呼噜。他老婆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呼噜。尽管呼噜让她哭鼻子,可呼噜声也制止了丈夫的牛性子。老婆把家治得井井有条,把他侍候得熨熨帖帖。他吃好喝好,往床上一躺,“大型轰炸机”就起飞了。他把自己的呼噜声比作威力无比的大型轰炸机。对他来说睡觉不是停顿,而是新世界的开始,呼噜声里做好梦,你说这有多奇妙!
马杰龙是他的好朋友,去马杰龙家做客,他就有这奇妙的感觉,他就能在马背上睡得山呼海啸波澜壮阔。
他和他的马穿行在连绵起伏的丘岗地带,每上一道岗,身子就猛地往后倾斜,又猛地往前一栽,但绝对栽不到地上。他前后俯仰,绝不左右摇晃,左右一晃非栽下来不可。有时路很窄,路面全是乱石,马就跳起来,他差点惊醒,他都惊出汗了,睡眠眼看就要破裂,他的脑袋不是气球,他的脑袋盛得下任何坚硬的睡眠。他脑袋一胀,山冈就软下去,山冈落在马蹄底下。他和他的脑袋高耸在马鞍上,除过太阳和鹰,还没有谁能翻越他的脑袋。
天空升起绿色的光芒,草原出现在地平线上,马打出一串欢畅的吐噜,他也在这强劲的绿色中醒来了。他看见草地上的牛群,它们都是出奶很多的花牛,黑白相间,跟拼贴画一样。
马杰龙的牛群要比这些牛棒很多。他和他的马从牛群边走过去。放牛的汉子跟他打招呼,还丢给他一棵烟,他也给人家丢了一棵。牧场的人都认识他,他是马杰龙的朋友么。
马杰龙的牛圈空荡荡的,马杰龙的老婆在里边起牛粪。女人看见他衣兜里的酒瓶子,女人就嚷嚷。他每回来都喝得大醉,马杰龙也醉得一塌糊涂,两个壮汉还要胡闹一气,家里跟遭抢劫一样。女人不怕他们喝酒,就怕他们胡闹。有时候他们喝得很高雅,边喝边吹牛,女人不停地加菜加肉,女人很喜欢他们吹牛。那才是他们最得意的时候,酒劲再大也闹不起来,身体壮得跟山一样。酒是什么?不就是哗哗流淌的水么。他是很有酒量的,可他就是喝不过马杰龙。总是他先醉,马杰龙也只好把自己灌醉,否则就不够朋友。每回喝酒,女人总是盯着他这位大兄弟,盯得他不好意思。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嫂子怕你喝醉。”
“大哥不是也醉了吗?”
他已经有三分醉态了,他一定要把马杰龙比下去:“马大哥你很稳当啊—嗯,我要让你晃起来。”马杰龙笑。女人说:“兄弟你太傻了,你是远道来的客,他以逸待劳,除非你歇一宿。”
就这样他养成了马背睡觉的习惯,马杰龙只能跟他打平手。高雅的气氛就是这样出现的,谁也比不过谁,就吹牛,海阔天空无边无际。牧场到底偏僻,吹起牛来马杰龙总是甘拜下风。马杰龙喜欢他吹牛,牧场的人都喜欢他吹。吹牛的范围由小镇而奎屯、石河子、昌吉,最后是乌鲁木齐,那是他去过的最大城市了。
他们醉酒的时候越来越少。可他这嫂子还这么嚷嚷,他就逗这可爱的女人:“嫂子你开开恩吧,我们兄弟快半年没醉了。”“嫂子不喜欢你们那副醉鬼样子。”女人真生气了,他就挣扎出酒瓶让女人看:“没几瓶嘛,你不用怕。”
“你把酒厂搬来我也不怕,我把他赶出去了。”
“嫂子你真狠心呀。”
他把蛇皮袋丢在院子里,腿一夹马就蹿出去。女人在院子里大喊:“你一定把他叫回来,你们在家里喝,我给你们煮肉。”
他嘴里“嘿嘿”直叫,他已经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了。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喝酒,喝得再疯也不用担心撞翻桌子椅子茶几什么的。他和他的马蹿成一股风,越上山冈时,大地就像咽下一块东西。他又蹿进树林,树叶哗然响动,树好像刚刚站起来,又直又挺。
草原逐渐开阔,再也看不到低矮的山冈和稀疏的林子了。四野茫茫,天上只有一颗太阳,他就看太阳。太阳肯定知道他的朋友马杰龙,马杰龙就在这片草原上,马杰龙就是跑到俄罗斯,太阳也看得见。他在马背上仰头看太阳,太阳无数道光芒中有一道光变粗变长了,它的锋芒所指就是马杰龙的方位。他一抖缰绳,朝那里奔过去。
他穿过紫色的苜蓿,穿过蓝色的勿忘我,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草原菊。
他的朋友马杰龙就坐在金黄的菊花地上。他的朋友马杰龙笑眯眯的,那笑容就像从花里开出来的。马杰龙盘腿坐在花毯上,传说中的哈萨克王就这样坐在白毡上眯着眼睛看他美丽的草原。马杰龙掐着下巴上的黑胡子,说:“我的朋友你好啊。”
马杰龙大手一撇,他就顺着那手势坐在地上。他的屁股可以感觉到鼓鼓囊囊的草原菊,他的手也感觉到了,花朵像锦缎绾出来的。四瓶伊犁特蹲在马杰龙的脚边,像四只小猎犬。他也有四瓶伊犁特,他的伊犁特像刀子一样掖在衣兜里。马杰龙说:“你的酒你带回去,怕我马杰龙供不起酒吗?家里还有好几箱呢。”
“我喜欢喝你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