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1969年~),原名田裕民,宁夏海原人。主要作品有:
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清洁的日子》、《果院》等。
和自己在同一面炕上滚了几十年的女人终于赶在主麻前头埋掉了。坟院里只不过添了一个新的坟包而已。这样一种朴素的结局,细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马子善老人是最后一个走出坟院的,在走出坟院门的那一刹那,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鼻腔陡然地一酸,似乎听到一个苍老而又稳妥的声音附在自己的耳畔轻轻说,好啊,老东西,你命大,让你又逃脱了,那么就再转悠上几天,再转悠上几天就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细想想,你在外面转的时间也不短了,长得很好啊。马子善老人诚恳地点着头,是啊是啊,实在是在外面混得太久了,把那样一个鲜活的婴儿,把那样一个强壮的青年混成了目前这副样子,这使他觉得尴尬而辛酸。马子善老人记得,他是孩子的时候,村子小得像一个羊圈,坟院远没有现在大,但那时候的坟院也显得空空的。到如今村子已经很大了,坟院几经突破,成了眼下几乎和村子一样大的规模,而且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坟堆,似乎几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都埋在这里了,但实际上随着死人越来越多,活人也越来越多。马子善老人就在死人和活人都增多的过程里一天天一天天活到了七十多岁,衰老成了如今这副样子。马子善老人有时在水面上看一看自己苍老的影子觉得不可理解,他真讲不清是什么将自己变化得如此苍老。坟头一多,连坟院里也似乎热闹了,这使马子善老人有些淡淡的失意,他喜欢空旷寂寥的坟院,喜欢坟头很少,大家相互珍惜着经历永恒的时间;坟头一多,使人觉得到这里以后还会像外面那样勾心斗角,争争吵吵。但毕竟坟院比尘世要宁静得多,毕竟人们都在黄土下埋得很深,连串个邻近的门都是不可能的了。送葬的人都走净了,院门外的浮土上印着很多的脚印,大家来时的脚印和去时的脚印重叠了,这样就使得许多脚印都失去了方向。人们走得多么快,只留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脚印,但终有一天人们要把自己留在这里的。谁都不免把自己留在这里的。日光倾泻在坟院里,使坟院像一个庞大的废墟。看这天空多么像一个大大的钟面啊,日头不过一根针,在这巨大的钟面上无休止地划来划去。马子善老人瞅了瞅日头,日头自然也是看着他的。马子善老人突然感激自己鼻腔的那一酸楚了,不然自己会很忽略地走出坟院的,正是那一酸楚使自己留在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坟院门上,这就是生死之门,人应该在这里多站站的。马子善老人觉得自己是那样渴望在这里多站一会儿,躲在坟院深处是不好的,毕竟自己还活着嘛,可是盲目地到尘世上去就更不好。去干什么呢?似乎就没有什么可干的了。现在最好就是在这样的位置上多站一会儿,多想一会儿。想法很多的,想法会使人有一种觉悟的幸福。这么大的天空只有日头独自走长路实在是太孤单了,马子善老人看看日头,觉得日头很孤单。孤单着也好,有时候奇怪地觉得孤单着也是一种福分。马子善老人回头看了看坟院,只这么一会儿,老婆坟头的土已没有刚才那样新鲜了,他想起自己将老婆用一匹小青驴从南山里驮来给自己当媳妇的事,老婆头上戴着红纱,两只鞋面上绣满花的脚在铜镫里摆着,随着铜镫一荡一荡,一荡一荡,让人的心生出化雪的感觉。那时候想不到那样年轻好看的媳妇最终会归宿于这样一个坟包。马子善老人轻轻叹一口气,应该在这里多走走的,应该在这里多看看才是,这里才是家。那个用血肉温暖了一辈子几辈子的家如今不是自己的了,那是儿子孙子他们的家了。但儿子孙子们不久也会到这里来的,那么那个家究竟是谁的家呢?马子善老人想,该找李乡老讲讲了,该跟他给自己要一块地皮了,得好好找一块长眠之地,不然,草率地一死,让人埋到一个窄狭处,可就坏了。马子善老人突然非常地渴盼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站在坟院门口喃喃自问:主啊,我究竟在几时呢?你能悄悄地告知我吗?四周一片寂静,坟院里的风微凉地掠过他的脸面,有些竟吹入他耳朵的深处。他想自己若是知道自己归真的一刻,那么提前一天,他就会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一身洁洁爽爽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告别的人告别,然后自己步入坟院里来,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含着清泪,诵着《古兰经》,听任自己的生命像和风那样一丝丝吹尽。想到必死无疑的自己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想到自己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掉,他突然觉得一种异常的伤感与恐惧。他想起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来,尤其那些善说大话的人也这样说,那些人,在他们说了一世界大话之后,突然会说,我除了不知道我几时死,再啥我不知道呢?听听,再善于讲大话的人,他也不知道他几时死。
回到家里,耶尔古拜还拿着他母亲的照片抽抽噎噎地哭着。他想劝劝儿子,又没劝,劝也是白劝。他想,儿子若到了自己这个年龄,就不会因亡人而哭了。自己若在儿子那个年龄,大概也还是要哭的。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儿子见他回来了,就眼泪巴嚓地过来问他,如何搭救亡人。这里都是这样信仰的,亡人一入土,冥冥处就开始拷问他(她)的罪过了,亡人都有着一个罪人的身份。因而活着的亲属就得施行一些搭救亡人的仪式。有钱人家,搭救的排场是很大的,但人还是贫寒之家居多。那么宰一只鸡,烙两个油馕,也还是不比有钱人家差的。阿訇们说,有时候举念一枚枣,比举念一峰骆驼都贵重。但实际上人们还是看重骆驼,觉得骆驼贵重。人们也毕竟都是很世俗的,毕竟觉得宰一峰骆驼的搭救效力要远远强过宰一只鸡。儿子眼泪巴嚓地来问他如何搭救时他说,量力而行吧,七七的日子上点一根香,烙两个油馕就成了。儿子说,别的都可以将就,四十不能将就啊,四十日那天来的人多,不要说宰一只鸡,宰一只羊都不行,人笑话呢。他说,宰羊不行你还要宰啥。这样说时他突然想到家里那头老牛,他的心猛地一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儿子又落下眼泪来,说,大,我妈苦了一辈子,活的时节没活上个好,殁了,咱们要把亡人当个事呢。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担心什么一般闭着眼睛,似乎老牛就在他闭着的眼睛里了,悠闲地摇着干燥的尾巴。静了片刻,儿子说,大,我想,咱们那个牛,也老了,再买个嘛咱们也没钱,你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上被一只漆黑的拳头捣了一下。他凉凉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把它宰了,地拿啥犁?儿子声音很低地说,它还能犁几年呢?是啊,老黄牛确乎是老了,经它拉朽的犁都有好几副了,还指望它能犁多少地?而且它活着也不过是个犁地而已。
它最终就能免去一刀之劫吗?宰就宰了吧,他听到自己心里凉凉地说。但儿子似乎听到了,他看见儿子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具有力度地纠缠着,又像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