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她留下。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他爱爸爸,更爱妈妈。可是从此以后他只能爱爸爸一个。因为她是那样决绝地将他弃如敝屣。
所以他在扭曲而阴暗地长大。那时,心如一座孤独的秘密花园。在闭塞的巢房里,种上秘密的丛林。不泄露丝毫的软弱,也不贪恋点滴的光。
直到戴惜娜出现,温暖的笑容让他如获新生。她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全班疯传着关于自己的“小三母亲被包养论”时,给他写了个小纸条,上面说,不要被这种低级的难听流言打败,加油哦。你的心情我虽然无法体会,但我希望你长夜无梦。因为你应该连做梦都会是难受的吧。
或许她根本已经忘了这张纸条,更有可能根本就是无心之举,但凉今一辈子都会记得。因为那是他当时所能抓住的,全部的光源。
再后来,奇妙的遭遇让他和连翘有了羁绊。这一生最重要的三个日子:世界上有你的那天,世界上有我的那天,以及相遇之后“我” 和 “你” 成为 “我们” 的那一天。
所以,连翘,你这个梦不知何时结束,所以还是很美好呢。
凉今摸着后脑勺,笑得嘴角快咧到耳根处了。
这样的爱太无私太伟大,这种饶恕的爱似乎很让人向往,但我想在现实中其实会是很深沉的负担。
连翘想了想,还是没有回答他。
远远的身后,两具受伤的身体跳入河中。
于是将话题转入到了“我知道你很想问我,为什么还是没有了结他们的性命是吧?”
“因为我也觉得……下令封锁有疫病的墨河……是乾罗殿下的不对。”
“你们没有试过抗议吗?”
“位轻言微。”
“根本就不像你咧。”
连翘笑了笑,回头看着平静的河面渐渐由浑浊转清澈,明白那是壶休他们在让流水的毒性得到稀释。她仿佛有种身临其境的痛感,忽然从嘴里冒出七个字:“只因此身在此城。”
波光粼粼的河岸上,神迹般开出了一株翠绿欲滴的荀草!
就在两个人取走荀草往回走的路上。浪习正站在另一个高出数十丈的山崖端上,清醒而悲哀地遥望,将他们战斗的全过程摄入眼中。身后的藏青色披风鼓得像一面海。
因为留了药,被凯蔚怀疑变心——而凯蔚需要再次对她信任度进行考验,任务是在连翘他们从查克非那里求得武器前,将查克非炸死。
她为了保护一个人,而需要不停牵连上更多的人。
这样悲痛的矛盾,只要对凯蔚仅存的一点爱尚未死,她就无法解脱。反过来,必须专注爱着正义与和平的话,她就无法专心爱他。弘扬美德和不甘平庸的冒险这些事情,有时候少她一个人来做,是不是不会有什么不同呢?
“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成为王的你,是否有想过回头?”
奉命行动前,浪习,也就是重生的“安特小姐”这样问他。这也是她得以复活以后,第一次与他正面对峙。
“无欲无求的战士还不如摆设!为了保持所谓的清廉端正,只能舍弃短暂迷失方向的子民。”凯蔚恶气冲天地回答她:“如果你想回到这样的君主身旁继续辅佐他,我也不会做任何强留。”
“那么,安特告退。”
“我话还没说完呢。”凯蔚用一根孔雀毛挑逗着琉璃笼中的金丝雀,“在政治中永远没有正义与邪恶,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编写的。即所谓胜者王,败者寇。今天我没有像这只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不代表继续留在‘主人’身边,就一直不会。”
而此刻,浪习已在连翘他们前往墨河取荀草之前,就在查克非的公馆里埋下了致命的计时炸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年华的沙漏无法倒装。
由她双手造下的业,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或许,只有等到哪天,将自己的生命画上句点,才能停止这样无可奈何又愚蠢不堪的抉择。
无论是从前,第一次遇见从猎场归来的凯蔚,高头骏马,他将慌乱撞上部下枪口的雪貂带回去养伤;还是多年以后,他不顾一切耗尽精力让垂死边陲的自己重新见到这世界的第一缕光明。
她都无法割舍,这个正派口中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宁愿放弃自由,顺服“爱的命令”,甘愿十指染满鲜血,终身为奴。像被风雨斩断的音节,若说还有什么最后一丝唏嘘念想,大概就是不自量力地企图转变他的心意罢了。
查克非让门童打开公馆的迎宾门。门童将墙壁几个不同的位置分别叩了369次响,那扇铁门大肆敞开,同时伴着次第亮起的灯。
“什么?那不是挂着的……壁画?”凉今看着查克非从墙上,将一把石灰色的挂件取下。他揉了揉眼睛,方才确定内壁深处的那个孔就是用来存放长剑的天然巢穴。
“这是我耗尽毕生精力打造的‘莺序剑’,以后它的主人就是你了。记住,哪怕是冰冷耐受的兵器,也都是有生命的。你怎样待它,它就会给予怎样的回报。但是话说回来,至好的武器和下等的武器,它们之间都是平等的。你无法用眼睛看到全部的真相,所以必须用心去观察眼界之内的一切。你必须学会鉴别。”
剑的形状很特别,方形的雕塑可以当盾牌用,剑刃则由盾牌中心点贯穿至剑柄。
连翘握着沉重的兵器,像接手一个奖杯那样心情激动,脸上流露出少女羞赧又兴奋的笑意。她有点狐疑,查克非前辈是否在暗示自己以后将要学会如何举重若轻。
“这一带有很多海盗,回去路上你们还是多加小心吧。岚见,送客。”
临别前,查克非这样嘱咐他们道。
“其实啊我们来的路上已经碰到过了。”凉今差点说漏嘴,就被连翘加剧的脚步声掩盖了过去。
不过为什么查克非大人这么急打发他们回去,连留他们吃一顿饭都不肯?
临走前,凉今摸着瘪下去的肚子喃喃道。他当然不晓得,一世耳聪目明,料尽玄机的查克非为了守住梦想、守住这里的一切回忆,将会在被浪习埋下的弹药爆炸之际,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还好,有他最想念的荀草作伴。去往天堂的路上不会太孤单。
当年与知夕分别的季节,她离去的身后,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里,长满了漫山遍野的荀草。风一吹动,如同绿色的火焰漂流至他乡。
“岚见,你若不走,为师便再不与你相认。”
门童岚见第一次见到师父这样动怒。只好背起包袱,踟蹰着上路。出发前学着前脚刚走的连翘,对着那个背对自己的身影拜了三拜。内心有些悲壮的况味,推搡着咸涩的泪水自然而然地涌出。
而连翘的心情,要比他沉重复杂得多。
因为查克非在信笺里有箴言相送——
善恶一念之差,输赢一线之隔。
光不穿过黑暗,如何显示其存在。
不让自己释怀和原谅,所以一再地辜负内心那些想要遗忘和割舍过往的奇迹涌现。如何克制和放纵意念,是你此后必学的功课。向你身旁的少年学习吧。他的眼神里有原封不动的柔软、干净,天空一样未被污染的明澈。像我们曾经怀念的墨河。
骑士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人类,而你却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杀掉仇人的念头!
就在百步之遥,身后发出巨大的轰鸣,山摇地动,同时夹杂着岚见崩溃的呼喊声。唯有此刻,她才领悟到,查克非急于撵走他们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早已知晓到劫数。
就好比,从小到大,她的出现,就像是昭示着劫数的降临,波澜的掀起!
可是真的要放弃复仇的话,以前的苦,都白受了。无法给过去的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
罪人才根本不需要被别人原谅,因为他们早就轻率地原谅了自己。
——是叫凉今对吧?
——嗯?
——你欣赏……或者是,喜欢猫骑士什么呢?
在连翘走开的时候,查克非其实悄悄问过他。
——因为心中没有杂念吧。
——你确定你没有看走眼?
“地球上,很多人一样戴起了面具穿梭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即使是和不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脸上依旧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虽然我们可能都在内心骂着对方傻子。”凉今露出调皮的表情:“可是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心无杂念。嗯,或许是个自私、狭隘又可笑的理由吧,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的我。”
“没有想过,总有一天必须面对分离?你总要回到属于你的、正常的生活轨迹上。继续过着厌恶的生活,不可能没有想过吧?”
“只要想到,经历过就足够啦。也许是安慰吧,我告诉自己,只要想到有个遥远星球外的伙伴,在远远的地方这样看着你,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