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第三遍的枯北风,烟村就失去了春夏的颜色,差不多的绿都收敛起来,冬青、刺树、杉树、竹,在冬日里,就益发抢眼,绿得深沉厚重,像老者经历了沧桑世道的眼神。柑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柑子,经了霜,经了雪,想吃就去摘,吃不完的,就掉下来烂在地下,烟村人也懒得摘了去换钱,也换不到什么钱,柑子太酸,除了烟村人,外地人吃不惯,吃一个,牙就倒了。
绿失去了,湖却一日日白亮起来,那种亮却并不耀眼,也不张扬,光亮也收敛了锋芒,亮得含蓄,亮得平和——冬季是个不事张扬的老人。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农人一年的生活,而大自然,也遵循着这样的道理,“哗”地一下,像张开了一柄花纸伞,张开一个绿亮如泼的烟村,再“哗”地一下,又收了起来,收得干干净净,收得浑然天成。不单是收起了颜色,也收起了声音,于是,冬天一到,烟村就安静了下来。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有什么计划,打算,都等明年开春再说吧,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冬天,是享受的季节。
烟村的人,并不像中国其他地方的农人,有着勤劳的本分,有着闲不住的热情,烟村人也勤劳,但把日子过得精致安妥,过得悠闲从容,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一到冬天,要么袖着双手,要么背着双手,这里转转,那儿走走,摆出了一副干部模样,一副自足自得,一副悠然怡然。烟村人若是会吟诗,当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然而烟村人用别样的语言表达着这样的境界,说:天塌下来有长(音:常)子顶着。说:做得好不如做得巧。这是烟村人的生存哲学,你可以责怪他们有那么一些随遇而安,有那么一些消极懒散。然而烟村人就这样生活在这片水域上,活了一代又一代,并把这些哲学当作美好的事物传承。
烟村人也节俭,如果天再冷些,每日就吃两餐饭。又不干活,还一天三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早上睡懒觉,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竿,鸡同鸭讲,猪哼狗叫。烟村的妇人,将手收在袖子里,哈着腰,稀溜着嘴,嘴里哈出雾气,在菜园里砍一株白菜,或者薅两根萝卜,慢慢悠悠的开始生火做饭了,饭做好,已是中午。吃完饭,到有火的人家,围在火塘边,妇人打毛衣,纳鞋底,男人不时将手张开,朝着火塘,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向火,静静地享受着火的温度。没有喧哗,没有张扬。偶尔有了会讲古的,讲一些烟村新近出来的奇闻怪事,讲国际国内的形势,讲的都是一些大得可以闪了舌头的事情,烟村男人没有鸡毛蒜皮的习惯,谈那些小事有失身份。没有读过书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如同唱歌,读过书的老人,一开口会崩一些“孔子问阳货”“伤人乎?不问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文言或者“卧冰求鲤”的典故。晚饭时,天一定是彻底黑严实了,烧一块糍粑,或者在火塘上架一口鼎,将上顿没吃完的饭菜一鼎煮了,煮出稀烂的烫饭。烟村人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有滋有味。即便多年以后离开了烟村,还会莫名其妙地怀念烫饭的滋味。
闲不住的是孩子。野马一样的外面疯,也不怕冷,手脚都冻成了冰,鼻子耳朵通红。大人们看着在外面疯的孩子,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说,真正是想不通,坐在家里烤火不舒服么?这样说时,拿火剪去捣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捣出许多的星星吱吱乱飞。孩子们实在冻得不行了,拖着清鼻涕,将手缩在袖筒里,仿佛拎着一只死鸡,跑回家伸手在火上向向,又野马一样的跳了出去。在野外放野火,点着了湖边土坡上枯黄的狗尾草,火呼啦一下,就蔓延开来,孩子们就跟着火疯跑。
孝儿也是这样的野孩子。甚至是野孩子中的野孩子,他的野,没少让母亲操心,然而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像一头小猪,“吭哧吭哧”拱到了这里,“吭哧吭哧”又钻到了那里。他也不累?他好像不知道累!母亲在上鞋。看着他,眼里满是怜爱,手上的针在头发里光了光,将针鼻用力在顶针上顶,穿过了鞋底,拿嘴咬住穿过的针,头往后使劲,手向前使劲,哧地一声,索子穿过了鞋底。针又在头发里去光了。
母亲喊:孝儿,你过来。
孝儿磨磨蹭蹭过来了。母亲拿手在孝儿的屁股上拍打,火塘边扬起一层灰。
来,烘烘手。母亲粗糙的手握住了孝儿冰圪塔一样的手,在火上方烘,边烘边搓揉着。说:来试试,紧不紧?用力。
说:紧一点好。三天穿不上的是好鞋。
说:得给你做一双铁鞋。
孝儿就埋着头偷偷笑。孝儿的鞋坏得格外快,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大人要穿两年,其他的伢们要穿一年,他呢,两个月都穿不到,脚趾头前就出了鸡伢子。
然而,孝儿又要跑。母亲不让,将孝儿搂在了怀里。像摁住了一只猴。母亲喜欢这个小儿子。爷爱长子,娘疼幺儿。这话真真是一点也没有错。何况大的儿子早读初中了,住在学校。身边天天烦着她的是这小儿子。让她欢喜着的,也是这小儿子。母亲说,别跑了,就在屋里向火。
孝儿说:不呢,我要同马桂花去玩。
其他的女人就笑。说,孝儿,把马桂花说给你做媳妇子,么样?
孝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最怕大人们提这样的事。他急了,努力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逃了出去,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猫。身后留下了母亲和女人们的笑。
父亲照例微闭着眼在火边烘着身子,这样的鸡毛蒜皮,不是父亲关心的事件。然而女人们的话题并未就此结束。母亲就笑着对在纳鞋底的桂花姆妈说,桂花姆妈,你这个丫头子真真是个精怪呢,要不长大后给我们家当儿媳妇算了。
桂花姆妈抬起了头,嘴角里还留着一些线头,拿手抹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一家养女百家求,养了丫头的尊严与荣耀,就全在这里呢。桂花姆妈笑着说:就怕你们家嫌贫爱富。
母亲说:你才嫌贫爱富呢。
还有在向火的妇人就起了哄,说,那趁热打铁,把这事就订下来得了。
母亲说:桂花姆妈,你说话算得了数不,你们屋里的答不答应?
桂花姆妈说:哪个像你,我们家我是一把手,我说了就算。
其他妇人就说:今天是喜日子,孝儿姆妈,你要请客呢。
母亲说:请客就请客。杀鸡杀鸭你们说。
于是,就有人自告奋勇了去捉鸡。
母亲说,捉鸡公,鸡母在下蛋。
看把你吓得,晓得的。
三个妇人一台戏,这四五个妇人在一起,当真是热闹得不行,几个妇人就这样自作主张,将两个娃娃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了。还有自告奋勇的,就当起了红媒。有了这一层的关系,孝儿的母亲和马桂花的母亲,就自觉亲密了许多,觉得她们不是普通的关系,是儿女亲家了。桂花姆妈就说,杀什么鸡,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死婆娘,割点腊肉下火锅就是了。
于是,母亲就起身去菜园里砍白菜,拔萝卜,回来又割了腊肉,就在鼎锅上下起了火锅,其他的人都笑着说,今天跟着沾光了。还要喝酒,女人们都能喝酒。这样的日子,是女人们的世界,孝儿的父亲,这时睁开了闭了半天的眼,打着身上的灰,也加入了喝酒的行列。但这日的酒,他不是主角,就退居到了次要的角色上,吃着饭,指点着锅里的菜色,说白菜是服腊肉的,萝卜要配鱼吃才好。还要吃鱼冻才好。说话的话题,就开始谈论起了鱼,把被他们订下了终身的一对娃娃给丢到了一边。说:
浃子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只怕要起鱼了。
马牙子这一次怕是又要发一笔呢。
今年涨水的时间长,浃子里的鱼多。
去捡鱼吧。
这么冷的天?算了,还是在屋里向火舒服。
…………
说着话,塘里的火渐渐小了,鼎里的菜渐渐没了,一瓶烧酒也见了底,也没有再往鼎里添菜,往火里添柴。寒意开始往屋里漫,见缝就钻。寒从脚底起,果然,仿佛是有小鱼在咬脚了,接着鱼们钻进了裤脚里,冰冰凉的。吃完了酒的女人们,都袖着双手,鞋底插在怀里,跺干净了身上的灰。说,多谢了,多谢了,吃饱喝足,又一天混过去啦;说,别忘了要谢我这媒人的呀,多的不要,一双皮鞋就行;说,好冷,要落雪了;说……
人都走远了。烟村的夜,就漆一样的黑。风在树梢尖上狂欢,拉出尖厉的调子。谁家的孩子惊了,做母亲的站在湖边的山峁上喊魂,高一声低一声,把烟村的夜喊得深沉寂寥,空旷悠远。
母亲就着鼎烧好了热水,父亲一脸的满足,喊:孝儿,给老子倒水洗脚。
孝儿就找来了脚盆,又找来了毛巾,找来了父亲洗脚后穿的鞋。父亲泡脚的时候,孝儿望着屋外的黑发呆,他的心在浃子里,他白天去看了,浃子里的水快要干了,起鱼就是这两天的事,千万可别错过。孝儿喜欢捉鱼,烟村的孩子大人都喜欢捉鱼。说谁像个鱼鹞子一样,绝对是烟村人对于捕鱼能力的最高夸奖。孝儿渴望得到这样的夸奖。然而,这天真是太冷了。
父亲泡完了脚,孝儿就去端了洗脚水,泼在了屋外面的黑暗中。母亲却倒好了水,给孝儿洗脸,洗手,洗脚。一盆水都洗变了颜色。母亲说:你看你的脸上,起了壳子了,你看你这爪子,像乌龟爪子一样,哟---,这脚都冻成胡萝卜了。痛不痛?母亲手上的动作就轻柔了起来。
不痛,痒。孝儿说。
父亲说,在水里加点盐,用盐水泡一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