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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兵临城下

窗棂上有一只南方特有的巨大的越冬蚊子在吃力地爬动,细长的腿伸向前边左边右边探探摸摸,犹豫不定。它大概看到窗外有阳光,试图飞出去取暖,不知道这透明的玻璃是钻不过去的。这只幸运的蚊子,曾经平安地度过了漫长的寒冬,也许麻痹大意出来得太早了,竟会在春暖花开以前挣扎不过去,遗憾地死在这窗棂上?

蚊子的动作没有声音,整个房间也没有声音。陈镜泉政委刚刚放下电话,手还没有从电话机上移开,在微微发抖。他的秘书徐凯惊疑地站在旁边注视着首长的表情,两人谁也不说话。

电话来自北京,指定要陈政委亲自接听,通话的时间不短,内容肯定非常重要,因陈政委那颤抖的声音和负罪的态度是很少见到的,放下电话以后,像这样痴呆地站着也是从未有过的。

“什么事啊?”徐秘书谨慎地小声问。

陈政委移转身,坐进沙发里,继续凝神。

过了许久,秘书又问:“什么事啊?”

陈政委仍旧没有说话,徐秘书只得静静地站着,等候首长开口。

“你坐下。”政委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

徐秘书轻轻移动步子坐下来,侧身望着政委。

“看样子,这回他要完了。”政委说。

“谁呀?”

“彭其。”

“有些什么指示下来?”

“责问我们为什么不督促他继续交代问题;批评我们麻木不仁,没有路线观念;还指示我们……”政委竭力回忆原话,“指示我们召开党委全会,把问题在会上摊开,听听委员们的意见。还有……”他声音发抖了,“对我个人也提出了要求,要接受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考察。”

“我去把专用记录本拿来?”徐秘书说。

“对,快拿来,要把原话记上。”

徐秘书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专门记录上级首长电话的保密本来,抽出钢笔写上日期、时间、来话人姓名、受话人姓名,便静等着政委从头开始回忆。

陈政委看来已有点未老先衰了,记忆力相当不好,每回记出一句话来,总叫秘书先不要记上,揣摩半天,确定是不是原话,要十拿九稳才往上面写。这样,整个电话内容用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回忆起来记录清楚了。

徐秘书把本子一合说:

“原来也并没有说要督促他继续交代问题,怎么现在……”他有点胆怯,经过一阵迟疑,终于勇敢地说出来,“怎么现在又来了责问呢?”

“是啊,看起来……我……太不敏感,太……迟钝,也太……太爱按常规办事了。”

徐秘书本是有看法的,但不便过多插嘴,只是听着。

“现在的斗争形势变了,工作方法……也要变,也变了。要透彻领会意图,光看字面上,言语中间,不行,不行,不行了!没有向你交代,你就以为不要督促,这……这就是麻木不仁,就是……没有路线观念。看起来,意思是要你们自己主动。不一定都要向你交代,你要表示自己有一颗忠心,就要主动去打击……打击那失去信任的人。我今天……才晓得,不敏感,太迟钝,跟不上形势了!……唉!……”

“现在您打算怎么办呢?”秘书担忧地说。

“你年轻,你头脑敏感一些,你好好把那些原话嚼一嚼,把味道都告诉我。这一回一定要透彻领会,领会透了再看怎么办。你好好看看吧!我现在有点头昏,要静坐一阵。”

“您是不是又感到身体……我找医生来吧?”

“不,不要去找,你赶快做你的事吧!”

“身体不行要早看,别等到……”

“不要讲话了,你不要讲话了,我坐一坐就会好的。”

陈政委靠在沙发里半躺着,闭上眼睛,健全的右手搁在沙发扶手上,左边的空袖筒,上半截直垂下来,下半截搭在扶手上,人不动,它也不动。

徐秘书翻开专用记录本,反复默念着刚刚记下的电话内容,从字面上和字里行间以及文字的背后、反面各个角度进行深入的研究。时而转头看看身边的首长,脸上流露出怜悯之情,又不好唉声叹气,又不能随便表达自己的不平和同情,只能像电子计算机一样客观严格地进行工作。他深知任何感情的因素都是不能带到工作中来的,凭感情办事不仅可能受到首长的责难,而且有时也可能影响到首长对事物的判断。秘书工作就是这么一种机械、严肃和要求精密的工作。徐秘书至今感到适应这门工作有点吃力,虽然明知不能带感情,有时仍旧避免不了,只是尽量选择在小问题上表现出来就是了。他年纪很轻,是个工科大学的肄业生,应征入伍,当了四年雷达兵,又做了三年的秘书工作,比起邬中来,没有那样精明,但小伙子好学认真,进步挺快,在秘书们中间他是最虚心、最老实的一个。直到现在,他的工作效率仍比其他人低一些。但这点无妨,因为陈政委的个性也是不喜欢快的,宁肯慢一点,要搞得稳妥一点,徐秘书便正好投合了他的胃口。年轻的秘书也已经二十六岁了,首长曾经征求他意见要不要给他找个对象,一提起他就脸红,连说:“不要,不要。”自称:“还小呢!”你看他那个认真的样子,像小学生坐在考场里一样,看一看,想一想,没有写什么字,大概全记在心里了。

“你搞出点眉目来了吗?”政委闭着眼睛问。

“您好些了?”秘书反问。

“好些了,听你讲讲看。”政委单手撑着扶手坐直了一些,转头望着徐凯。

“我不知道对不对……”

“讲吧!”

“您刚才说的没有错啊!确实是那么回事。”徐秘书抛弃了所有顾忌,将自己的心得全部谈出来,“我想起那次北京的会议对彭司令员的评价是:‘有一些初步认识,但态度欠端正,回去边工作边想想自己的问题,想到什么,写信来也可,人来也可。实在没有了,就算了。’这个话灵活性很大。也可以重点注意‘实在没有了,就算了’这一句,也可以从‘有一些初步认识,态度欠端正’这里面多想想没有说出来的下文。对于犯错误的人来说,应该注重认识只是初步,态度还欠端正这一面,而不应该以为实在没有就算了。还告诉你‘写信去也行,人去也行’,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呢?这是就犯错误的当事人而言。旁人呢?跟他在一起工作又深深了解他情况的人呢?就是说政委您,也以为他算了,跟他和平共处。这就是上面说的麻木不仁。党委呢?你们的书记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是带着这样的结论回来的,你们还像过去一样尊重他,听他的摆布,不与他进行斗争,这也就是麻木不仁。另外,前些时候江部长从北京回来,曾经带回来一种暗示,说上头对彭司令员的态度很不满意,这就进一步告诉我们了,根本不要抱着‘算了’的幻想,赶快同他进行斗争。但我们还是没有动,可见麻木不仁到了什么程度。今天的电话里在‘麻木不仁’的后面还有一句‘没有路线观念’,我看这句话不能小看了,如果是对一个普通战士说‘没有路线观念’,那么今后就把路线观念建立起来就是了。对于高级干部,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

“对,对,对!”政委接过话来说,“你革命那么多年,你了解党内斗争历史,你应该深知‘路线’二字的真实含义,可是你却没有这个观念,这意味着什么呢?是真正没有路线观念吗?表现出没有这个观念,就是有另一种观念,头脑不是空的嘛!你既然没有正确的观念、态度、立场,那你是什么呢?是属于哪一边的呢?”

“还有,”徐秘书继续说,“今天的电话要求我们‘召开党委全会,把问题在会上摊开,听听委员们的意见。’这个话从字面上看来,很容易做到,开上一两天会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真是这么提提意见就了事,那以后更不好交账。问题摊开,可以理解成就把发生的事情原本讲给大家听,让大家都知道一下;也可以理解成,摊开问题起一个发动群众的作用,重点放在发动群众上面。发动群众干什么?要求彭司令员听听这些被发动起来的人的意见。这些意见可以是就事论事地批评他一下,也可以是认为他根本不老实,企图蒙混过关,于是就要对他展开新的斗争,要把他斗得老实起来,交代彻底,大家再也没有意见了才算完。大家对会议抱什么态度,取决于主持会议的人怎么动员,怎么引导。简单地说,这次会议可以开成一般的听取意见会,也可以开成斗争会。看样子,需要的是后一种会,而不是前一种会。光听听意见解决什么问题呢?何必要开全会呢?而且,就是斗争会,也还要斗出成绩来,成绩好坏的标准,就是看最后能不能……”

“你说下去。”

“政委,我怕,我不忍心说出口啊!”秘书忍不住流泪了,慌慌张张掏出手绢来揩了揩,“唉!没有想到,司令员他……他这回过不去了!”说不下去,停了停,勉强控制住感情,又说,“就是这样,要千方百计把他打倒,打倒了,会就算开好了,打不倒他,会就失败了。我看结论就是这样。”

“你等一等,我……安静安静。”陈政委抬起手来把眼窝按了几下,强忍住没有失态。

徐秘书停止说话,恍恍惚惚地走去在政委的茶杯里添满开水,端过来放到侧面茶几上,重新坐在原处,叹了一声呆着不动。

“你还是讲吧!”政委说,“你从旁边来看,分析分析,有好处。”

秘书稍事回忆,接着说:

“最后一个内容是,要您接受考察。这个话很清楚,就是给你一个机会——斗彭,你去表现自己吧!看你怎么表现。为什么要考察你呢?因为在去年的‘罢官夺权’斗争中,你是暧味的,你那份没有拍出去的电报还是一笔账欠在那里;前段对彭的态度又是暖昧的,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啊?好,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目前摆在面前的,有两种结局:要么倒一个,要么倒两个。彭,是倒定了的,陈,就看你的态度,积极斗彭,陈可能保住,不斗,彭、陈一起倒。陈是不能代替彭的,不能说,让我倒,让他留着吧!这种谦让是没有用的。我考虑,这个电话的实质就是这样。”

“就是讲,我要想不倒,就必须把彭打倒?”

“是的。”

“我必须动员大家想尽办法来把他掀翻?”

“唔。”

“我除了这条路,再没有路走了?”

“余下的,只有垮台的路。”

“垮台是什么味道?”

“那……”

“是反党分子吗?”

“也可能叫‘三反分子’。”

“还有没有党籍?”

“靠不住了。”

“让不让你退休?”

“现在不会同意的。”

“我只有一条路了,只有一条路了,我在战场上几十年,还没有碰到过这样死死的围困。这比那战场上的围困厉害得多啊!这是政治重围,政治重围,兵临城下了!……唉!……”

“政委,”徐凯内疚地说,“我……可能分析得不对,可能太绝对了。”

“不,复杂的斗争也把你的分析头脑锻炼出来了。你的分析完全是对的。”

“可是,”徐秘书说,“我做出的结论非常可怕,连我自己都胆战心惊。在我的结论当中,等于是把彭司令员枪毙了,等于是把您逼上了悬崖。这个结果是冷酷无情的,但是我,从心里……接受不了。我在您面前说,无所顾忌,我有点温情主义,我同情他,也为您很难过。政委,我……我年纪太轻,我感到自己还干不了这样复杂的事,您能不能……?”

“你想离开我?”

“我……”他很难出口。

“你走吧!警卫员也走,厨师也走,司机也走,大家都能走,只有我走不脱,没有地方走。”

秘书缄默。

院子里响起一阵毫无收敛的大笑声,徐凯侧耳听听说:

“江部长来了。”

“你出去一下,”政委说,“叫他现在不要进来,说我身体不舒服,有事叫他等一阵。”

院子里,陈小炮打着赤脚,裤管卷到膝窝下,头上包一条毛巾,举起锄头正在挖土。江部长走进岗门,老远就哈哈大笑走近陈小炮说:

“小炮,你在演兄妹开荒啊?还有哥哥呢?”

“哥哥画画儿,他靠画儿吃饭。”

“那你就靠种地吃饭?”

“是的,我自己种,自己吃,吃不完的才给别人吃。”

“你会搞吗?”

“警卫班有师傅。”

这时,徐秘书已走下楼来,与江部长打了个招呼说:“政委身体不太舒服,要稍微休息一阵,您有事请等一等。”

“好,我不急。”江部长说完,在陈小炮的地边蹲下来。

“小心脑袋!我这锄头可不长眼睛的。”

吓得江部长连退数步,又哈哈笑了一回,把肩上一个时髦的黑色人造革背包取下来,拍了拍说:

“小炮,又给你带吃的来了!”

“有吃的欢迎!”陈小炮不停止挥锄。

“还有玩的呢!”

“玩的?啥好玩的?”

“你休息休息吧,上楼去拿给你看。”

“我就完了,等一等吧!”

陈小炮加快挥锄,弄得泥土四溅,竞有一小团掉进江部长衣领里面去了,江部长放下提包连忙抖衣服,把小炮乐得大笑起来。不久,她的地挖完了,将锄头往墙边一扔,拍拍手说:“上去吧!”

江部长跟着陈小炮上了楼,走进她的房间,见房里整齐有序,感到吃惊。

“小炮,你最近请了个保姆吧?”

“这么大人了,为什么还要靠保姆?”

“房间里整齐多了。”

“靠自己,喏,就这双手,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好!有志气!”

“有什么吃的快拿来吧!”

“你这么性急呀!”

江部长坐在椅子上,扯开了拉链,搬出来一个相当大的硬纸盒。

“这么多!吃得了?”小炮惊呼。

“哈哈!你吃吃看。”江部长打开纸盒,搬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门炮,玩具火箭炮。高低机,方向机,瞄准镜,击发按钮,火箭,靶子,样样俱全。

江部长说:“你不是叫小炮吗?我就送你一门炮,好不好?”

“这玩意儿倒有点意思,”小炮高兴地凑拢来,“能打吗?”

“当然能打,不能打还叫炮?”

江部长耐心地把炮安装起来,将靶子——一副单杠上挂着两个戴钢盔的木板人——放在三公尺远的前方,一边讲解,一边操作,开始了实弹射击。

“你看,这是瞄准镜,中间有个十字叉,要对准前面的瞄准具,再对准单杠上的人,三点成一线,这是摇升降的,这是摇方向的,看看,对准了没有?”

“对准了。”小炮瞄了瞄说。

“好,再把火箭装上,先装上火箭再瞄也可以,检查一次,有没有移动位置,行了,开炮吧!按这里。”

陈小炮将炮钮一按,火箭立刻直射出去,叭的一声,戴钢盔的小人便翻个跟斗倒立着了。

“嘻嘻!有意思,有意思,我再来一下。”

陈小炮高兴得手舞足蹈,接二连三不知疲倦地当起炮兵来。江部长张着大嘴笑个不停。玩了一阵以后,又开始拿吃的了,像上回一样,也是一个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的硬纸盒。

“是什么?”

“蜜饯什锦果。”

“好极了!”

陈小炮把盒子接过来,又往枕头底下一塞。无论玩的也好,吃的也好,她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并且连谢谢二字都没有。好像江部长是个小商贩,小炮是用钱从他手上买的,买卖做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房门被徐徐推开,陈政委站在门口。江部长立刻起身叫了声“政委”。

“到办公室去坐吧!”政委说。

“好。”

“你又给她带什么来了?”

“一个玩具,一点吃的。”

“不要这么就着她来,这么大了,又是玩,又是吃。”

“那不要紧的。”

说着话,他们走进了办公室。

“已经给你泡了一杯茶,在这里。”陈政委指了指茶杯,自己先坐下,然后吩咐江醉章,“你坐吧!”

“好。”

“你这回去北京,是哪一天回的?”

“回来好几天了,一些啰唆事拖住了,没有及时来汇报。”

“文章怎么样?”

“文章放在那里了,行不行,再说吧!”

“你在北京还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江醉章装着糊涂说,“造反派那些消息?”

“不,跟我们有关系的。”

“噢!别的没有听到什么,只是,还是过去那个说法,好像对彭司令员的态度……”摇头。

“唔。”

陈政委沉默。江醉章不断偷看他脸上的表情,拿出一支烟来点着,又把烟缸从茶几的下一层搬到上面一层来。只顾抽烟,不主动讲话,像是在等着陈政委开口。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没有?”政委问。

“我……主要是看政委有什么指示。”

“你就没有讲的了?”

“我……”他摇头,“没有。”

“文工团抓了那些人,你怎么想?”

“首长决定要抓的,我们照着执行就是了。”

“查了几天,查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好像还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

“明天要把人放掉,你去跟他们谈谈,一个个地谈,要他们接受教训,不再这样搞了,集中精力搞好本单位的斗批改。”

“是。”

“他们那些材料处理了吧?”

“处理了,早就处理了。”

“要多管一管文工团,你对文化大革命比较了解。又要放手发动群众,又不能完全不管。”

“是,我过去管得不够。”

“另外,你是党委委员,我告诉你一件事。北京来了电话……”

江醉章脸上做出了敏捷的反应,特别注意地听着下文。

“……要我们召开一个党委全会,”政委慢慢地说,“把彭的问题摊开来,听听委员们的意见。”

“是今天打来的电话?”

“唔,就是刚才。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江醉章迟疑地说,“没有好好想过,政委您看怎么搞法呢?”

“会是肯定要开的。”政委说。

“那当然。”

“而且还要快,尽量早点开始,不然就被动了。全体委员到齐,起码要提前三天通知。今天下午开个常委会,明天通知的话,要在四天以后才能开会。不知常委们的意见怎么样,还要部队不出事才好。开会的时候,我想,先传达电话指示精神,让彭也听听。然后呢,委员们先讨论一下,深刻领会指示意图,同时跟彭做点个别工作,让他有所准备,再来开展思想斗争。我自己初步考虑是这样搞,还没有跟常委商量。你看这行不行?你既然来了,我就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江醉章十分谦谨地说,“政委考虑的当然对啰!”

“那不一定。”

“不过,”江醉章紧接着就转弯了,“现在不比平常,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正是大搞群众运动的时候,有些事情恐怕不一定能那么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了,群众一发动起来,很可能打破我们的计划,到时候怎么对待呢?比如,机关干部要知道了消息,贴出大字报来怎么办?文工团知道了,要来揪斗怎么办?委员们如果认为你陈政委划框框定调子,企图保彭过关,怎么办?恐怕这都是要做好思想准备的。很可能不能按照预想的计划去搞,很有可能要跟群众发生矛盾,你叫他这样,他偏要那样,你叫他不要搞的,他偏要去搞,碰到那样的情况,您抱什么态度呢?像彭一样,派兵抓人?组织一部分人去斗争另一部分人?都是不行的,如要真正实行‘正确对待群众’,只能因势利导,不能泼冷水,不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我考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只能是这样来办事。”

“唔,”政委连点了几下头说:“你提出这些可能出现的情况很好,思想有这个准备是必要的。但是,要做工作,机关干部也好,党委内部也好,文工团也好,都要做工作,说服他们不要打乱党委的部署。你,多注意注意文工团,他们能够听你的。”

“那很难讲,我控制不了他们,还有点怕他们,他们一发脾气,就不管你张三李四。”

“不能够怕,就是给你戴高帽,你也要戴着高帽做工作。”

“我尽力来办。”

一时无话了,江醉章看样子有点坐不住,像有什么急事挂在心上似的,屁股在沙发里磨来磨去。一看陈政委,好像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江醉章终于不顾他了,忽地站起来说:“政委,我走了。”没有等政委说是与不是,他已经走出了门,也不再跟陈小炮告别,急步下楼去,匆匆出了小院门。

陈政委目送江醉章出去以后,白语了一句:“他这是什么意思?群众……群众……群众会怎么样?会把彭其活吞了?”他想起了彭其,他的老战友,四十年同路走过来的老战友。他回忆起那段往事来:

彭其十五岁就死了父亲,母亲改嫁,他自己养活自己。一无田,二无土,租了人家的柴山来学着烧炭,像野人一样,住在山上的窑棚里度过了好几年。陈镜泉比他幸运,双亲都在,还读了四年书,但后来因缴不起学费,只得回家做工。做工得要找条门路,正好彭其来邀他入伙,条件是,彭其教陈镜泉烧炭,陈镜泉教彭其认字。在山上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文化水平相等了,烧炭的本事也相当了。有时用绳套套一只麂子吃烤肉,享天福;有时挖几个笋子煮白水,一样吃得香。那年搞农会,两兄弟商量下山来人了伙,发挥的作用还真不小,又能写标语,又能算账;又会烧炭,给自卫军打梭镖,什么事情都干过。每天夜里,两人头挨头睡在一起,谈起共产来想得天花乱坠,好像明天就是共产世界了。后来听说共产还并不容易,搞得不好就要被捉去杀头。兄弟俩实在太喜欢那个共产世界了,便决心不顾一切,一定要干到底,谁也不许半路开溜。为了建立一种信用,用麂皮做了两个连在一起的皮荷包,你一针我一针,一天缝几针,便把它缝好了。又用扒火的铁筷子烧红,在麂皮荷包上烫了几个字,左边:“努力共产。”右边:“努力共产。”中间:“死结同心。”用剪刀从中间一剪开,便成了两个皮荷包,每个荷包上都有半个“死结同心”和一个“努力共产”。剪开麂皮荷包的时候,两个人还说了几句这样的话:“这一世,我们兄弟砍头一起砍,分田一起分,有饭各一碗,无米两肚空,革命革到底,誓死结同心。”

现在,革命革到底了吗?可是那死结的同心先要散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年轻的时候做些可笑事,但年轻的时候心地也真单纯哪!人到老年,恐怕很少有人记得青年时候的盟约,因为时代变了,条件变了,双方的处境都变了,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也大不相同了,会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儿戏,不可认真。而彭、陈两个的同心,实在与一般的儿戏不同。四十七个只剩了三个,这对同心还没有散,多不容易啊!同心的目标是要努力共产,共产还没有实现,工作还同在一起,大可以继续努力干下去,这样宝贵而又符合实际情况的同心,为什么也要遗忘,也要叫它散了呢?陈政委想起这些,难过得心如刀绞,想去找谁说说话,又无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只有那胡连生是可以说说的,他又成了“疯子”,难道还能找彭其去说这个吗?那就真正是小孩子了!他产生了一种古怪心情,好像庙里的孤僧一样,寂寞得不知怎样打发日子,竟毫无目的地敲开了儿子小盔的门。

小盔埋头在画石膏像,见爸爸进来也不理睬。陈政委看着他画了一阵,忽然提出说:

“你画个烧炭的试试看。”

“什么烧炭的?”

“就是那山上烧柴炭的,搭一个人字棚住上,在里面烧起火,一条麂子腿,腌了盐的,用藤条吊在火上烤,烤得喷香,两个青年人,一个撕一块肉在吃,还抢,你抢我的,我抢你的,笑得要死。”

“这我画不了。”小盔说,“美术是空间艺术,不是时间艺术,还要画出过程来,不成了动画片?”

“什么空间时间!”政委感到扫兴,自语一句出了门。

他慢慢地在走廊里移步,感觉到走廊很宽,又很高,回声嗡嗡地响,像教堂一样,特别令人寂寞,又特别疹人,还使人特别感到空空荡荡,有点心慌。实际上,这个走廊的高度和宽度都很适宜,只是今天随人的心情变化而变化罢了。政委害怕这个走廊,便躲进小炮的房间里去。小炮在那里穿针引线,咬着牙干得正起劲,一定要把自己那双裂了口的解放鞋补好。政委没有对她的行为产生兴趣,不觉得这样很好,也不觉得这是多余,痴痴地望着她穿了几针,突然问道:

“小炮你也跟别人结过什么同心吗?”

“什么?铜心?”

“唼。”

“还铁心呢!铜心!”

陈政委没有笑,像耳聋听不见似的,觉得无味,站起来又走,只得仍旧走回办公室,这里站站,那里站站,最后决定去摸电话。好像那电话是漏电的,把手一伸,又收回来,又一伸,碰了一下,又收回来。后来还是勇敢地抓了起来,拨了号码问:“彭……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响起了邬中的一串机关炮似的回话声。

“是政委吗?司令员暂时不在这里,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说叫我守电话,没有叫我跟去。我还以为到您那里去了,老战友谈谈知心话,不便叫我听见呢!他没有去,那我就搞不清楚了。您有什么指示能给我讲的我就记下来告诉他,要是不能对我讲,等他回来要不要请他到您那里去一趟呢?政委,如果需要保密,最好是请他到您那里去,现在阶级斗争复杂,电话不保险啊!”

陈政委气得嘴唇发乌,一个字也没有说,将电话筒使劲一掼,许久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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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y贝诺尔:相同的时间,相似的人,相同的场景人或许会记不得这一生在什么地点,发生了什么但总有什么永恒存在的东西,替你记下了遗忘的过去。就好像天空和大地纵然相隔四百五十年,这片天空从未改变它将无数光阴铭刻与天空之碑这地点至今保持四百多年前的模样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于是,天空和大地回忆起了已逝的过去不同时间,两相重叠我以此为契机,贯穿彭格列的纵向时间轴,将你带回过去,与他相遇!To:泽田纲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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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吸取教训的妖怪,永远无法得到最爱的人。若知道我的爱对你的伤害如此之大,我宁愿不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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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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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武修身,练气凝神,经千险万劫,终是为何?正义之道沉重,邪魔之道血腥,却当何去何从?斩苍穹、逆天阙,仰天长啸,壮志激烈,终为一份情爱,一份执着,一个承诺!!!!天云大陆习武修道之风盛行,人人都知炼气修身不仅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更能腾云驾雾、修得无上本领,甚至得道成仙也不无可能。也因此,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文人墨客都多少有一些功夫底子,而身为马夫的李沐便是这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