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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钢铁战士

随着整个战线小部队活动的开展,敌我之间的中间地带,已经不是什么真空地带,而是我军十分活跃的狩猎场了。这种仗规模虽小,因为便于发挥我军近战夜战的特长,往往能成班成排地全歼敌人。这样,不仅掩护了我军修筑坑道工事,而且打击了敌军的气焰,限制了敌人的活动,把斗争的焦点推到敌人的前沿去了。

在这期间,调皮骡子王大发这个班,是少数没有摊上任务的单位之一。再加上班里人风言风语地说:“咱们班长要不是调皮骡子,早就轮上了。”这些话更使调皮骡子吃不住劲。所以这天郭祥来到班里,他就不冷不热地说:

“连长,你也到我们落后班来转转?”

郭祥一听味道不对,连忙坐下来说:

“你这个——”他本来要叫他调皮骡子,又临时改口说,“王大发同志,有什么意见哪?”

“班长落后,全班也跟着落后。”调皮骡子把头一歪。

“没有人说你落后嘛!”郭祥和蔼地笑着说,“入朝以来,大家对你的印象早改变了。就是有时候叫你‘调皮骡子’,也是为了亲热,没有别的。”

“这,我倒并不在乎。”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

“班里有人说,要不是调皮骡子担任班长,任务早到手了。”

“嗐,怎么能这样看!”郭祥笑着说,“要求任务的人这么多,总要有先有后嘛!再说,这伏击越往后越难打,我早就盘算着,让你挑大头哩!”

俗话说,话是开心斧。调皮骡子听到这儿,扑哧一声笑了,就像石子投进池水里,脸上漾着欢乐的波纹。

“嗐,连长!”他说,“你干吗不早告我一声儿,弄得我这些天连觉都睡不香!”

郭祥笑了笑,正起身要走,他上前拦住说:

“连长,你先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谈呢。”

郭祥见他的神色很少这样庄重,就重新坐下,掏出烟荷包,递给他一小条纸,一块卷起大喇叭筒来。那调皮骡子涨红着脸,手指头一个劲地抖索着,烟末几乎撒了一半,还没有卷上去。老实说,这位老资格就是在兵团司令面前,也一样谈笑自若,今天这么忸怩,是很少有的。

郭祥瞅了他一眼,笑着说:

“大发,你有话可是说呀!”

调皮骡子迟疑了半晌,才涨红着脸说:

“你们到底对我有什么看法儿?”

郭祥笑着问:

“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今天就是要了解这个。”调皮骡子固执地说。

“我以前不是说啦,”郭祥笑着说,“你在战斗方面,吃苦方面都没有说的。”

“别的方面呢?比如说我的家庭出身方面?”

“这当然没有问题。谁也知道,你是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思想方面呢?”

“思想方面么,”郭祥说,“据我看也有很大进步。”

“既是这样,”他激动地说,“你们要我的翅膀长到什么时候?”

郭祥见他十分激动,连忙笑着说:

“关于你的入党问题,我们正在准备讨论。”

“噢,还在准备!”调皮骡子叹了口气,“我跟毛主席干革命这么多年了,到今天还是个非党群众!当然,这主要怨我的思想觉悟太低。可是思想是变的嘛,觉悟就不能提高啦?说实在话,过去我干区小队,最多就看到我们那个县。一说出县,看不见村头上那棵歪脖柳树了,就慌了神了。幸亏党一步步引导我,打开了我的眼界。后来我又认为,只要打败蒋介石、国民党,革命就算到‘底’了,就可以回家去捋锄把子了。自从政委跟我谈了话,我才知道毛主席说的:夺取全国胜利,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一出大戏,只演了个头儿。从这时候,我的思想才敞亮了,就像老在小山沟里走,一下子爬到山顶上似的……”

郭祥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

“大发,你过去不是常问,这‘革命到底’的‘底’到底在哪里?现在找到了没有?”

调皮骡子的脸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关于这个问题,我过去确实搞不清楚。这次入朝,我看到朝鲜人民的苦难,就更觉得帝国主义可恨。我就想,光看到自己的国家解放了,看不到帝国主义还在全世界捣乱,怎么能算觉悟高呢?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底’就是帝国主义统统完蛋,一切反动派在地球上统统消灭,共产主义彻底实现!也许,建设共产主义,我赶不上;可是豁出我这一百多斤,给共产主义清除清除障碍,垫垫地基,我还是有用的……连长,我看你们不会不要调皮骡子这样的人吧!?”

调皮骡子说着,由于过分激动,两颗黄豆一般的大泪珠子,终于克制不住跌落下来。郭祥心里也热辣辣的,攥住他的手说:

“大发同志,我承认过去对你的看法有些偏差,对这问题抓得不紧。”

“算了,”调皮骡子把头一摆,“我不是一定要领导上向我承认错误。你们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也就行了。”

郭祥忽然想起什么,问:

“大发,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问题!”调皮骡子愉快地说,“她来了信,说杨大妈的合作社办起来以后,我们村也跟着办起来了。俺娘这会儿吃有吃的,烧有烧的。每天一睁眼,小儿童就把水缸给她挑得满溜溜的。她身子骨弱,社里专门给她派轻活,只要拿着长竹竿吓唬吓唬鸟雀就行了。”说到这儿,调皮骡子满脸是笑地说,“这个社会主义,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样儿,看起来还就是不简单哪!”

两个人又欢洽地谈了一阵,最后,郭祥立起身来,郑重地说:

“王大发!你把任务好好考虑一下。因为敌人吃亏吃多了,现在打伏击可要特别耐心才行!”

“这就请领导上放心吧。”调皮骡子笑着说。

郭祥临到洞口,又回过头笑着说:

“王大发,我也给你提个意见:以后说话你少带点刺儿行不?”

“刺儿有刺儿的用处。”调皮骡子笑着说,“今天,我要是说:‘连长,你有时间没有?咱们谈谈。’你一定会说:‘好好,等我找个时间。’说不定拖到什么时候!你瞧,我刚说了个‘落后班’,你马上就坐了下来。”

“嗐,怪不得人说你是调皮骡子!”郭祥用手点了点他,笑着走了出去。

正如郭祥所料,现在打伏击是越来越困难了。

在对面无名山的两侧,各有一道较宽的山沟。右侧那条沟,我们取名为“八号沟”。沟口外有一块小小的高地,上面有三五株挺拔的白杨。这里经常隐伏着小股的敌人,准备打我们的伏击。郭祥计划以反伏击的方式,来歼灭这股敌人。为了提前到达,让调皮骡子这个班认真做好伪装,天色刚交黄昏就提前出发。

可是,事与愿违,这支七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在草丛里忍受着密密的蚊蚋的侵袭,直到凌晨三点多钟,还不见敌人的影子。

夏日昼长夜短,按实际情况,已经该回去了。但是由于调皮骡子长久没有摊上任务,求战心切,仍然纹丝不动地聚精会神地伏在草丛里。

终于,副班长李茂——一个个子短小的四川人忍不住了,他从草丛里爬过来,悄声地说:

“班长,敌人恐怕不来了吧?”

“你是不是想回去呀?”调皮骡子瞪着眼说。

“不,我是说可不可以摸敌人一下子,抓一两个回去也是好的。”

“这行!”

调皮骡子本来也有这个想法,就欣然同意。他决定自己带一个组打正面,让李茂带一个组从侧翼绕上去。动作要求“隐蔽迅速”,“抓一把就走”。

可是李茂的那个小组刚下了小高地,还没有走出多远,轰隆一声巨响,就像落到他们身边一个大炮弹似的,眼瞅着三个人在火光里倒了下去。调皮骡子心想,说是炮弹吧,又没听见炮弹出口声,想必是中了地雷。接着,敌人的照明弹打了起来。调皮骡子见情况不妙,就三脚两步地跑过去,看见李茂和另外两个战士都负了重伤,倒在草丛里。他当机立断,马上命令其余三个战士把伤员的手榴弹解下来,然后背着他们迅速撤退;自己在后面担任掩护。这时山头上敌人的轻重机枪已经像雨点般地扫射过来。

天色已经微明。调皮骡子估计敌人很有可能下山追截,那三个同志背着伤员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危险仍然是存在着的;就提着好几挂手榴弹和子弹,重新回到小高地上,蹲在一个炸弹坑里,监视着山上的敌人,准备着将要来临的一场恶斗。

果然,时间不大,从山坡上下来三十几个敌人,大呼小叫地去追那几个背伤员的战士。调皮骡子是闻名全团的射手之一。他冷静沉着地瞄准敌人,立时就打倒了几个。敌人不敢追赶,就调转头把小高地包围起来,想来抓他活的。

“好狗日的!你的野心倒不小哇!”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把一颗颗手榴弹,都趁空隙咬开盖子,把弹弦舐出来,在面前摆了一溜。这一切都做得从容而又迅速。因为他已经清醒地估计了眼前的形势:此刻突围不仅不可能,而且还会使他的伙伴不能脱险。如果能多拖一些时间,同志们的安全也就愈有保证了。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东面的坡坎下钻出来五六个敌人,一面打冲锋枪,一面冲上来。调皮骡子不动声色,等敌人冲到三十米处,接连投过去三颗手榴弹,打得敌人滚的滚,爬的爬,只剩下一两个蹿回到坡坎下面去了。

调皮骡子的嘴角,轻蔑地笑了一笑。一回头,后面有两个敌人,正从草丛里悄悄地爬过来。调皮骡子装作没有看见,也不惊动他,只等这两个家伙爬到七八步远,才突然转身,举起冲锋枪,给他俩点了名。其中一个翻了两个身死在那里,另一个钢盔被击穿,脑袋一歪就伏在那里不动了。

调皮骡子接连打垮敌人两路进攻,心中一阵高兴。加上我方炮火这时也向无名山进行间歇射击,心里更受鼓舞,胃口就大起来。他心中暗想:“如果能多多杀伤敌人,突围还是有希望的。”

这时,只见南边坡坎下草棵一动,摇摇晃晃地露出一顶钢盔。他刚举起枪来准备搂火,又立刻停住,原来那顶钢盔是用一根小棍儿顶着。他低声地骂了一句:“还跟我来这个花招呢!”就没有理它。过了一会儿,坡坎下伸出两个脑袋,一伸一缩。调皮骡子心想,“让他们过于胆小反而不利”,就仍然不加理睬。果然,敌人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坡坎下先后伸出七八个脑壳,悄悄地爬上了坡坎,试探着向弹坑接近。等他们进到适当距离,调皮骡子才抓起一个大个儿飞雷,一扬臂,嗖地投了出去。轰隆一声巨响,登时像大炮弹一般掀起一股浓烟。他怕不解决问题,又一连投了几个手榴弹,半个山坡雾沉沉的。烟气消散,这七八个敌人大部被炸死,只剩下两个撅着屁股往回爬,也被调皮骡子补了几枪,趴在塄坎上不动了。

调皮骡子觉得很过瘾,正自高兴,忽然背上像有人捶了一下,一扭脸,一颗小甜瓜手榴弹从背上滚下来,在炸弹坑里滴溜溜乱转。他来不及思索,就把手榴弹抓在手里,立起来一扬手投了回去。手榴弹还未落地就轰隆一声爆炸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听见背后“哒哒哒”一串冲锋枪声,背上一麻,就昏倒在弹坑里了。等他清醒过来,觉得浑身无力,肚子里热乎乎的;低头一看,腰里的皮带钻了好几个洞。他把怀解开,肠子已经流出来,像小茶碗那么一坨,垂在裤腰上。鲜血顺着两条裤腿流个不住。

这时,调皮骡子心中想道:“今天我已经打死了快二十个,早够本了。我要能坚持一下,再打死几个,就纯粹都是赚的。”

这样一想,精神又振奋起来。他一看左臂上还缠着白毛巾,那是昨天晚上夜间战斗的联络记号,就想把它解下来,垫着它把肠子塞进去。可是刚刚解下毛巾,猛一抬头,四五个黄毛脸的敌人已经冲到面前五六步远,正要来抓他活的。他登时怒火冲天,霍地立起身来,一只手用毛巾捂住肚子,一条臂夹着冲锋枪,一阵猛扫,把四五个敌人都打倒了,怕他们装死,每个又补了一枪。这时候,他的肠子已经流出了一大坨,站立不稳,又坐在弹坑里……

他冷静地清查了一下弹药。手榴弹只剩下两枚,子弹也不多了。他很后悔,刚才一时发怒,消耗了过多的弹药。他把剩下的子弹从梭子里扣下了两粒,装在口袋里;手榴弹也留下一颗:准备在最危急的情况下,留给自己。这位老战士,由于过度地自信,是很少有这种心境的;但是眼前的情况,使他不能不作最后的准备。

可是出人意料,敌人既没有撤退,也没有再上来,竟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僵持局面。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沉起来,一阵狂风过后,跟着来了一阵暴雨。调皮骡子忽然灵机一动,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道:“王大发呀王大发!你不趁机突围,还在这里傻等什么?”这么一想,就用那条毛巾垫着,想把肠子塞进去;结果竟塞进了一多半,剩下一坨实在塞不进去,只好忍着疼痛把腰带往紧里扎了扎。接着,一手提着枪,一手拿着手榴弹,走出弹坑。避开北面的敌人,从西面绕了出去。

在雨烟的掩护下,调皮骡子顺利突围,艰难地跋涉在草莽里。如果说在刚才紧张的情况下,他觉得身上还有些力气;等走到河边,回头看看后面并没有敌人追赶,就觉得实在走不动了。他站在河边,稍微休息了一下。此刻他最怕的就是在河里滑倒,如果那样,就很可能爬不起来。这样盘算了一会儿,就想在近处折一根树枝。没想到,一根并不很粗的小树枝儿,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折它不断。没奈何,只好拄着冲锋枪,极力稳住步子,才过了那道不足一丈宽的小河。

过了河,两条腿就像绑了两块大石头似的,每迈一步都像有千百斤重。他只好走几步,歇上一歇,又接着走。他觉得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回头看看,并没有走出多远。由于草深路滑,一脚蹬空,跌倒在坡坎下面,顿时又昏迷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苏醒过来。看看天色像快要黑了的样子,雨还没停。他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站起来,心里不由生气地骂道:“王大发呀王大发!你也是一个老战士了。大江大河过了多少,今天就这几步路,你怎么就走不了啦?你还争取入党呢,你还埋怨支部没有讨论你的入党请求呢!每个共产党员都应当是钢铁战士,你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什么入党啊!”他对自己的责备果然有效,抓着灌木丛,拄着枪把硬是站了起来,又开始了比平常几千里路还要遥远的征程……

正在他艰难地跋涉时,忽然听见后面沙沙地响。他吃力地转过头去,见草丛向两面微微摇摆着。他蓦地一惊,以为是敌人追过来了,就停住脚步,把子弹哗地一声推了上去,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不大,听见草丛那边一个人说:“我看他不会叫敌人虏去。别看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到关键时刻是很过硬的!”另一个说:“很可能是负伤了,你看小高地上的炸弹坑里好大一摊血哟!”第三个说:“你怎么知道是他?”第二个又说:“你没看见那一堆手榴弹弦吗!还是得顺着血印找才行!”又一个说:“要是不下雨就好了,一下雨血印也看不见了。”说到这里,只听一个人用命令的口气说:“大伙散开一点,在草棵里仔细拨拉拨拉。就是把这草地翻遍,也得把他找着!”调皮骡子听出,说这话的正是自己的连长郭祥。

他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就尽全身的力量喊了一声:“连长!我在这里!”但是想不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微弱,加上雨声又大,简直就跟没有喊出来似的。他只好把手指探上扳机向空中放了一枪……

郭祥披着雨衣,拨拉着草棵赶过来,看见调皮骡子浑身上下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一只手用冲锋枪拄地,一只手用毛巾捂着肚子,脸色像块白纸,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郭祥马上扶住他,接过冲锋枪,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完成任务……”调皮骡子一句话没有说完,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不怪你。”郭祥鼻子酸酸地说,“主要是我对敌人的地雷估计不够。”

同志们也都赶过来。乔大夯连忙把肩上的担架放下,郭祥亲自扶着调皮骡子上了担架,脱下雨衣,给他盖上,亲切地抚慰说:

“大发同志,不要难过。你这次不顾一切危险,掩护同志,比抓几个俘虏,我们还高兴呢!”

大夯和另一个战士抬着担架,走在前面。郭祥等人在后面跟着。在临到后方医院去的岔路口上,调皮骡子忽然叫住郭祥说:

“连长,你可别忘了把团员的介绍信给我转去啊!”

郭祥扶着担架亲切地说:

“大发同志,我忘了告诉你,你的入党问题已经通过了!”

调皮骡子的眼睛又涌出一股明亮的泪水,滴落在担架上。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郭祥他们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担架,消失在白茫茫的烟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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