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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惊梦

郭祥回到家里,已经是起晌时候。房门上挂着铁锁,母亲想必下地去了。他本想和泥抹炕,刚抓起扁担,就觉得淡淡的没有情趣。又到地里挑了两趟高粱,也觉得没有心花儿。他坐在门限儿上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大榆树上,不知道有多少伏凉儿,它们的鸣声是那样无尽无休,令人心烦。

晚饭过后,他觉得精神困倦,就躺在炕上歇着。矇眬间,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叫他:“连长!连长!”仿佛是通讯员花正芳的声音。他问:“小花子!你做什么来了?”只听花正芳说:“你还问哩,部队早已经出发了!”郭祥腾身坐起,抓起小包袱就走。谁知推门一看,外面并没有花正芳的影儿。只见一个人,戴着顶破草帽,手里捧着一嘟噜黑乎乎的东西,直橛橛地立在墙角里。郭祥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面孔黧黑,还带着几道血迹。郭祥问:“爹,你手里捧的是什么呀?”只见爹把那串黑乎乎的东西抖了抖,说:“孩子,你不认得这东西么?这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哪!是谢家给我挖出来的!他们把它挂到树枝上给我晒干了。孩子,你给我装进去吧!”郭祥哭了。他哭着说:“你等着吧,爹,我一定给你报仇!”郭祥走着,跑着,跑着,走着,回到他的营房里,营房里已经空无一人,部队已经出发走了。他见一条大路上,有许多散碎的马粪。“部队一定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他想,就顺着这条路拼命地追。追了好久,看见前头有一个挑担子的。追上一看,是司务长老康。“老模范!”他高兴地叫道,“部队还有多远哪?”老康只顾走自己的,见了他理都不理。郭祥走上去说:“老模范,你怎么不理我?”老康把担子一放,指着他,满脸怒容地说:“现在打仗了,你躲在家里,不敢到前边去。哼!我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个落后分子!”郭祥气得跳起来,跟他争辩,老康还是不听。郭祥带着怒气继续向前追赶。远远望见尘土飞扬,有一支部队正在飞快地前进。“怪不得我老追不上,他们跑得多快呀!”他想。他跑步追了上去,可是越看越不像自己的部队。仔细一望,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高高的,戴着船形帽,背着一色的卡宾枪。“糟了!追到美国人的部队里去了!”他正在嘀咕,只见几匹马冲到面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洋洋自得地骑在一匹大白马上,用军刀指着他说:“姓郭的,多年不见了,你还认识我吗?”郭祥站定脚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谢家的大小子谢家骧。不由怒火腾起,心想,报仇的机会可来到了。他摸出驳壳枪,瞄得准准的。谁知一扣扳机,子弹臭了,那谢家骧在马上哈哈大笑。他正要把臭子弹退出来,继续射击,只见谢家骧命令士兵推出一伙人来,一个个都用绳子捆着。谢家骧大声说:“姓郭的,你认识这些人吗?”郭祥一看,不禁惊叫了一声,这里捆着的,正是他的母亲,还有杨大妈、杨大伯、杨雪、大乱、许老秀、金丝、小契以及全凤凰堡的群众。只见谢家骧把明晃晃的军刀抽了出来,说:“多谢美国人的帮助,你们今天总算又落到我手里了。姓郭的!我今天要当你的面,杀给你看!”说过,手起刀落,郭祥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披着苍白头发的头,就滚了下来。他惊叫了一声,急忙扑上前去,被那白马的蹄子,踢昏在地。他在地上挣扎着,全身动转不得,喊也喊不出声来,好像被绳子捆着的一样……

“嘎子!醒醒,醒醒!”

郭祥醒了。睁眼一看,桌上那盏铁灯,暗幽幽的,母亲正深深垂着头坐在灯前做活。

他出了一身冷汗。

“嘎子,”母亲回过头说,“你刚才做什么梦呢,呜呜哑哑地叫?”

“我,我,没有做什么梦。”他含含糊糊地说。

“我听见你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冲呀杀的,好像是打仗似的。”

“许是夜狐子把我压住了。”

“你瞧,”母亲责怪地说,“从小我就老是说你,睡觉时候不要把手压住胸脯,这么大了,还记不住!”

郭祥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酸辣辣的。那沉重迷离的梦境,像是还没有从这小屋里退去。

母亲做着针线,头垂着,像是对那件衣服说话似的:

“人说,梦是心头想。你离家走了,你爹也死了,我怕胡思乱想,弄坏身子,大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呆着,总往人多的地方挤。听人说说笑笑的,什么也不想;可是黑间一睡下,还是做不完的梦。不是梦见你,就是梦见你爹。一梦见你爹,就看见他……”

母亲停住针线,墙壁上晃动着她抖抖索索的身影。

“天不早了,妈,快睡吧!”郭祥赶忙截住她的话说。

“看你这领子破成什么了,还能穿得出去?”母亲说着,又继续缝缀起来。她的眼已经花了,常常扎错地方,显得很吃力。她嘱咐郭祥,将来到城市里,买一副老花镜给她。她说别的老婆们,都有老花镜,她也借着戴过,做起活来,得劲的不行。她流露出十分羡慕的样子。

郭祥看母亲的神色快活了些,就说: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别着急。”

“说吧!”

“你不着急,我才说呢!”

“我不着急。”

郭祥鼓鼓勇气说:“我打算回部队去。”

“怎么?”母亲停住针线一愣,“你不是请了一个月的假么?怎么只待了七八天就要回去?”

“我在部队惯了,在家待着腻味得慌。”

母亲半晌无语,针线也停住了。

郭祥见坏了事,便坐起来,正想劝慰母亲几句,只见母亲摆摆手说:

“别哄我了,孩子,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她抚摸着郭祥的头,又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走就走吧,你妈也知道工作重要。”

油灯上结着一颗很大的灯花。郭祥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感激。

“小嘎儿,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儿。”母亲轻声地说,“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对象?”

“没有。”郭祥坐起身来,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母亲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一天,我跟你大妈在树凉下纺线,说起小雪的亲事,我听你大妈老是夸你,我就听出话音来了。那闺女,我看比她娘年轻时候还俊!就是脸黑一点儿,我看那也没啥。你看呢?”

“她已经订婚了。”郭祥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一怔:“跟谁?”

“别问了。”郭祥心烦地说。

“唉!”母亲也叹了口气,“要不我把你姑家的闺女给你说说,那闺女也长得不丑!”

“妈,我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明天再说吧!”郭祥说过,脸朝里躺着去了。

母亲见孩子没趣,不好再问。匆匆缝好领子,插起针,也躺下睡了。不用说,郭祥根本没睡。他的情感,像海浪般地起伏着,而这些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少年时的青梅竹马,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啊!在蚂蚱飞溅的草丛里,他们争吃过也合吃过一个“蜜蜜罐儿”;在花生地里,他们偷扒过人家还没有成熟的花生,一同承受过欢喜和惊怕;在水塘边,他们迎着夕阳挨着肩膀洗过他们肮脏乌黑的小脚丫;在雨后,在僻静的树林里,他们烧着小铁筒儿,分尝过蘑菇的美味。至于那可笑荒诞的事情,当然也是有的。那是一个寂静的中午,他们一同拾柴火回来,白沙在地,蓝天如洗,他们就在那沙地上,插起三根草棍儿,小雪的小歪辫上插着一朵野花,他们双双跪下,万分诚恳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新娘”和“新郎”才背起柴筐手挽着手儿回家去了……这故事也只有那歌唱的蝈蝈知道。

此后,小嘎子因为一枚柳笛,一只黄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也离开了童年时的伙伴。假若两人从此不再相遇,那童年时的友谊,也无非散失得像轻云一样;可是,谁让他们又偏偏相遇,在战争的烟火中,又有那样多的往还?

郭祥清楚记得,在战火重新燃起的一九四六年,一个九月的日子,他们正驻在易县城郊。那天,郭祥正蹲在村边和同志们说笑,有人冷不防从背后用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去你娘的!”他粗鲁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花机关!”他说的“花机关”,就是本连最爱开玩笑的司务长。因为他满脸的大麻子,就被人奉送了这个绰号。谁知这一猜,倒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知道猜错了,探过手去摸那人的脸,没有摸到,又去摸那人的手,只觉得小小的,嫩嫩的。这是谁呢?除了连部那个调皮的通讯员还有谁呢?他就又粗鲁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连部那个小鸡巴孩子儿!”这一说,又引起一场大笑,连给自己开玩笑的人,也格格地笑得撒开了手。郭祥回头一看,咦,原来是一个长得那么俏丽的脸色黝黑的姑娘!她穿着稍长的新军衣,打着绑腿,束着皮带,短发上嵌着一顶军帽。她两手交叉着站到那儿,脸红红的,望着他悄声不语。郭祥登时涨红了脸,仔细一看,才蓦地想起这就是他一别多年的童年时的友伴!从此,新的战斗岁月,又给他们童年的友谊续上了无数闪耀的珍珠!

自从小雪来到部队医院担任卫生员之后,就很惹人喜爱。自然,她年纪太小,饭不管凉热,拿来就吃;睡觉也不像个样子,睡着,睡着,就在炕上横过来了。不是把腿压在别人的胸脯上,惹起别的女同志的抗议,就是把被子蹬在炕底下,只抱着个枕头睡觉。至于行军、爬山,也免不了要给首长们、同志们添些麻烦。这是她有时候感到羞愧的地方。但是,就整个地说,她是一个多好的护理人员哪!她不像有些护士那样,嫌脏,嫌累,甚至害怕战士们身上的鲜血,仅仅为了克服这一点,就要经过很长的过程。她是不嫌脏的,因为在家里她不知给伤病员们端过多少屎尿;她是不怕血的,因为她跟母亲一起,给战士们洗过不知多少血衣。她是那样热爱战士们,在情感上丝毫不嫌弃他们。从小,她就攀着战士们的脖子打滴溜儿玩,今天,人家说她年纪大了,不断提醒她是“女孩子”,才使她稍稍收敛一些,但他们仍然是她亲密无间的哥哥。在郭祥负伤住院期间,亲眼看到他的童伴,这个小小的新任职的卫生员,是多么能干和劳苦。人们知道,血迹用热水是洗不掉的。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就在那样的季节里,她的一双小手,一大早晨就泡在冰水里,洗呀,搓呀,洗搓着那一件件发硬的血衣。她的头发上染着霜雪,一双小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她一天要洗出好几十盆。有时她太困了,洗着,洗着,她的头深深垂着,短发搭到水盆里,搭到战士们的血衣上。“你歇歇吧!”同志们说。“你歇歇吧!”郭祥心疼地说。她抬起头,睁开眼,对着郭祥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笑得很羞愧,连忙又洗起来了。她干活永远是那么急,不干完就不愿停止,不管有多少!直到把干衣服缝好,送到战士手里,这才喘一口气,可是又跑到病房里说笑,给战士们唱歌去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生气,就是那死气沉沉的人,脸上也漾出了笑纹。大家尚且这样地欢迎她,何况她童年的友伴呢!

至于说郭祥从什么时候起,从什么事情上爱上了她,日子没有给我们这样的印记,事件也没有提供足够的凭证。常常是这样,一个人悄悄地爱上了另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郭祥自己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一种同志之爱,兄妹之爱,或者是别的。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每次战斗胜利,总要留下一件心爱的胜利品悄悄赠给她,而且惟恐别人知道。渐渐地,他又发现,在两个战役之间休整的日子里,如果见不到她,就感觉到仿佛短缺了一点什么。

真实的郑重的爱情,总是那么难以启口;即使对于一个勇敢的人,也不能说不是一个难题。一九四七年红叶飘飞的秋季,杨雪办一件什么事,顺路去看他。临走,郭祥送她经过一道深沟。这道沟,长十里,名叫红叶沟。沟底一湾碧溪,两旁崖畔上,满是柿子树;柿子红了,叶子也红了,一眼望去,整个一道沟,都是红澄澄的。杨雪在前,郭祥在后,他们踏着鲜艳的红叶,向沟里走去。

“是时候了!”郭祥四望无人,捏了捏驳壳枪的木壳子作了决定,“到那棵最大的柿子树跟前,就开始谈!”

他们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那棵大柿子树的跟前了,郭祥的心猛然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不知怎的,被那棵老柿树隆起的粗根绊了个趔趄。

“摔着了吗?”杨雪回过头问。

“没有。”郭祥涨红着脸回答,心里骂,“真成问题!眼也不受使了!”

“还是到前面那块大红石头跟前谈吧!”他恢复了平静,又这样想。

前面,那壁立在溪水里的,其实是一块很大的青石,不过被爬山虎的红叶绣盖严了,所以看起来红通通的。

他们又这样走着,走着。眼看走到那块大石头处,正张口要说,“不行!”郭祥又忽然发觉自己的第一句话并没有想好。

一路上,杨雪絮絮不休地谈着伤员和女伴中的一些趣事,郭祥“嗯嗯”地应答着,实际上并没有听见。眼看已经过去六七里路。他想,爬过前边那道山坡,是绝对地不能够再迟疑了。

过了山坡,他鼓了鼓勇气:

“小雪!”他叫着她的奶名。

杨雪回过头来。

“你瞧我有什么缺点?”他竭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杨雪低头想了想,提了两条:一条叫做小孩子脾气;一条是在医院里休养的时候,跟别人吵过一次嘴。不过,她又补充说:“我自己的小孩脾气也挺大的。”

“我以后要坚决克服!”郭祥坚定地说,后面的话,又接不下去了。

红叶沟已经走出,迎面过来大队驮柿子的驮子。郭祥的计划就这样吹了。

“打过这次战役再说。像洋学生那样谈恋爱不行,下次我要单刀直入!”这是他回来路上所作的结论。

下次战役打得很好。郭祥率领的全旅驰名的“小鬼排”,简直可以说大获全胜。这次共抓了五六十个俘虏,还缴获了两门美式山炮,而且伤亡也不甚大。小鬼们真是高兴得要命,他们的排长领着头儿骑在山炮上,饭都不顾得吃了。别人休息了,睡觉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这两门山炮和自己的战斗经过。谁知敌人增援来了,接着就是一个一百二十里的长途行军。这一下小鬼们熬不住了,一边走,一边睡,有一个还差点掉到井里,队伍沥沥拉拉走得很不像个样子。“这哪像个打胜仗的样子?”排长懊恼地想。他发了脾气,谁知作用不大。他又编了几个有趣的故事,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郭祥开动脑筋想了想,“我非出一个花招儿不可!”他走着,走着,看见村边有几只大芦花公鸡,懒洋洋地在那儿漫步。他灵机一动,瞅瞅连的干部不在,从米袋子里掏出一把米来,然后就捉住了一只。那只鸡惊慌地咯咯地叫着,他解开怀,把它藏在怀里,又扣上了钮扣。走了几步,他就卧倒在路旁,两手抱着肚子叫道:“哎哟!哎哟!”小鬼们见排长病了,眨巴着睡眼围上来,有人掏仁丹,有人掏水壶,有人喊卫生员儿。这位排长见时机已到,钮扣一解,那只大芦花鸡噗啦啦地从人头上飞过,逗得小鬼们哈哈大笑,瞌睡被赶跑了。郭祥站起来说:“好了,戏法你们看过了,现在你们要好好地走!要走得有精神一些,前面就要过镇店了!”果然,小鬼们精神奋发,在镇店的大街上,走得很像个样子。

谁知一到宿营地,就出了岔儿。郭祥被带到连部。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四个人,直批评了他大半个钟头,对他别出心裁的鼓动方式,给予了彻底的否定。当然,这笑话很快就风传到整个的纵队。

杨雪前来看他。按照预定计划,本来到了实现那条“单刀直入”方针的时候,而且,缴获了两门山炮的小鬼排长,该是多么扬眉吐气呀!可是完全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糟糕之极!郭祥懊丧地垂着脑袋瓜儿,躲起来没有和杨雪见面。“等到下次战役,恢复恢复名誉,再说不迟!”他作出了新的决定。

下次战役,郭祥他们果然又打得很好。雪花山悬崖上一座最险峻最坚固的堡垒被小鬼排攻克了,虽然伤亡较大,但为整个战役打开了顺利发展的道路。郭祥的战斗事迹,第一次登载在《晋察冀日报》上。《晋察冀画报》还刊登了郭祥和小鬼排的照片。一位女学生写了一封十分热情的信,外附一块怀表(她父亲的遗物),指名赠给郭祥。信上用激昂的调子说:“让这块表给我们的英雄指示胜利的时刻吧,它比在我的手里更有用!”信末还附了一首诗:

想起了我们的英雄,

像看见一只飞鹰,

你飞到了雪花山上,

雪花山也胆战心惊!

你两次被埋入土中,

又钻出来勇敢冲锋,

我们一定要向你学习,

把敌人的碉堡扫平!

旅政治部接到了这块表和这封信,专门派了一个干事去送给本人。政治部主任并且特别指示这个干事说,最好要团里或者营里召开一个军人大会,当众把信和表交给他,以扩大影响,增强斗志。干事到了团里,说明来意,谁知团政治处主任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说:“东西你送给他本人就是,反正大会是不能开的!”原来,这个仗打得比较苦,两个班长和郭祥心爱的几个战士都牺牲了。他们冲进碉堡的时候,敌人一直抵抗到最后才缴了枪。小鬼们眼都红了,有的说:“毙了他妈的吧!”郭祥说:“行!都是还乡团,老地主,比蒋介石的正规军还顽固,毙了没什么可惜的!”就这么着,把为首的一个反动军官打死了。因为违犯了俘虏政策,这个排的主要负责人,现在正在禁闭室里蹲着哩。这个干事只好找到禁闭室——一个农家的磨房——把东西交给他。他的眼泪啪啪地打在信纸上,把信纸都打湿了。

事后,有人编了段快板:

姑娘寄来一块表,

到处来把英雄找,

营部连部都找遍,

不知英雄哪去了?

原来英雄搬了家,

地方清静屋子小,

门口还有警卫员,

解除疲劳实在好。

郭祥的原定计划,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吹了。他想,她是个好姑娘,而我的缺点这样多,老出娄子,就是她答应下了,心里也不痛快。不如推到来日再说。谁知,事情不知不觉中竟起了根本变化。

那是今年春季,部队完成了解放大西北的任务之后,就驻在银川附近的黄河岸上。这时的郭祥已经是连长了。有一个星期天,郭祥刚刚开罢了连务会,就见通讯员走进来说:

“准备点好吃的吧,有人找你!”

话没落音,杨雪就进来了。

郭祥见她容光焕发,头发乌亮,无论眼角眉梢,都带出喜滋滋的样子,衣服也穿得格外整洁,像是专意打扮过的。

“请坐吧,班长!”郭祥玩笑地说,这时的杨雪已经是护士班长了。

“别闹!”杨雪扯着他说,“你出来,我跟你谈个事儿。”

郭祥毫不迟疑,就跟她走了出来。“太好了,她倒先找我谈,我的心事叫她看出来啦!”郭祥一边走,一边高兴地想。

出了西门,城外有一个小湖。湖虽不大,却有不少的野鸭常常落在那里。岸边,有两株桃树,桃花开得特别的好。

他俩坐在桃树下,四外静悄悄的,只有战士结扎的一条木筏,在水边荡来荡去。

“有一件事儿,”杨雪红着脸,低着头说,“我早想同你谈谈。”

“你说,你说。”郭祥脸上兴奋得发光。

“咱们俩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她诚挚地望着郭祥,“你听了,一定要说实话。”

郭祥摘下帽子,搔搔头皮:“你就说吧。”

“你一定要好好儿地给我参谋参谋。”她又说。

郭祥焦急地又把帽子戴上,“小雪,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杨雪笑了一笑,“有人追我。……你知道是谁?”她偏着头瞅着郭祥。

“我不知道。”郭祥笑了。哈哈,那还有谁!

“你猜一猜!”

“我猜不着。”

“猜一猜嘛!”

“这黑丫头要玩花招儿!”郭祥心里想道,就随口说:“是胡医生不是?”因为他住院时有些风闻。

“他呀!”杨雪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找他!最近开刀,连棉花球儿都给人缝到肚子里去了,还一天价擦雪花膏哩!”她大笑起来。

郭祥也笑了一阵。又猜:“是不是医院的李文书呀?”其实他明知道不会是李文书,虽然他也追得很紧。

“他呀!小脸儿长得不错,就是不像个男的!”她又哧哧地笑起来,显见她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

郭祥说:“我猜不着!”

“从你们营的范围里猜吧!”她调皮地望了郭祥一眼。

郭祥笑而不答,心想:“你早晚总得归入正题。”

“我对你实说了吧!”杨雪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辉,望着湖水,“就是,就是……那个人哪,高高的个子,讲话声音挺洪亮的,还是一个大功功臣!你说是谁?”

郭祥的脸色紧张起来。

“是我们营长吗?”他惶惑地问。

杨雪点点头,笑了,接着问:“你看他行不?”

“你看呢?”郭祥躲过她的眼睛。

“我呀,我觉着他挺不错的。”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很好;文化水儿吧,也不像我只埋住脚脖儿;在群众里头威信也高……而且对我挺热情的……”

郭祥脸色发白。

“你觉着他不行吗?”杨雪担心地问。

“不。”郭祥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使自己镇定清醒。他把手一挥,“你可以下这个决心!”

说过以后,他还勉强地笑了笑。

第一次沉湎在爱情幸福中的姑娘,竟然未能察觉郭祥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曾吐露的情感!“好吧,那我就到营部回答他,他还等着我哩!”说着,她站起身来,把手里的草叶用力地掷到湖水里,走了没几步,就一蹦一跳地跑进城门去了。

这时候,郭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因为四外无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五尺多高的男子汉,望着湖水上刚才被丢落的草叶,眼泪刷刷地滴落在湖水里。可以说,郭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深切地爱她。这时候,假若你遇到我们的主人公,你决不会想到,这就是当年在敌人炮楼丛中神出鬼没的嘎子,这就是攻克天险雪花山的郭祥,这就是那位遇事总有办法的永远欢乐的人物!只有孩子,才能像他哭得那么专心。有一只水鸭,大胆地飞到他的身边觅寻鱼虾,把头深深地探到湖水里,他都没有发现。有一个戴白帽子的回民老头,经过他的身边,他躲闪不及,就捧起湖水,装作洗脸的样子,眼泪还是照样地流到那碧清的湖水里去了。

“我应该给她写一封信。”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爱我也罢,不爱也罢,我的这颗心,应该让她知道。”

他擦擦眼泪,掏出他那个写满了武器、弹药、军歌,以及各班发生问题的小笔记本,用那支蹩脚钢笔刷刷地写起来。虽然平时给文化教员作一篇文,使他深感头痛,现在却写得很快,不一时就写了好几页。

写完之后,他翻来覆去地看。

“多可耻呀!”看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什么祝你幸福!这不是搞破坏吗?如果自己真心爱她,为什么要妨碍她的行动,使她精神不安呢?营长是我的老战友,为什么要影响他们的关系呢?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做的事吗?……”

他抓起那封信,几把就扯得粉碎,把它狠狠地掷到湖水里去了。

…………

“告诉你,今后再不许想她!也不许做出任何对营长不利的事情!”当他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严厉警告自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小窗上流进来清泉一般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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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晔晓是21世纪著名的金融经济学学霸,家里本是医学世家,她学了12年医学最终厌倦学医改行金融经济学,最后因为从小受医术熏陶以及金融方面超高的天赋使她在这两方面领域都极为优异。步入社会后,她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因为一次同事的陷害被公司辞退,却因祸得福穿越到了凌天大陆,从此展开了一段惊天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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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妈:哎~家里的柴火又不够了,得叫你老子再去山上砍个两车回来!江小涛蹲着门口的石头上,啃着干硬的馒头模糊不清的说道:没事,我给你建个沼气池,保你烧到天荒地老……老爸:小兔崽子又跑去逮鱼摸虾,看老子不打死你!江小涛一身烂泥,满脸不屑的说道:逮鱼摸虾,致富发家…………江小涛本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屌丝男,却一不小心得到了《大百宝箱系统》回到了九六年,成为了一个小屁孩。那家,那土,那水,那狗,那熟悉的人,叫他蓦然感动,泪流满面。这一生,我要那些抱憾、遗憾、悔恨之事,统统离我远去,我——只想要一个幸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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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双规

    双规

    贾臻文的长篇小说《双规》通过一个“山寨纪委”的昙花一现别开生面地揭开了当下官场的腐败现象,为已经非常热闹的“官场小说热”增添了新的看点。——樊星(武汉大学教授、博士导师、著名文学评论家)作者对于当代中国社会结构有深入的了解,对于当今形形色色的官场生活有丰富的体验,所以小说具有深厚的生活基础与很强的纪实性。小说里几个主要人物形象犹如一面镜子照见人性的卑劣,也如一把锋利的玻璃片剖开那一颗颗贪腐的灵魂。眼界开阔、故事生动、情节曲折、语言通俗,具有一定的可读性与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