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爷死了。
知道犟爷死是因为犟爷的那头小叫驴，亮着驴嗓子不停地叫了半天，感觉怪怪的四愣子队长去了犟爷家后，才发现犟爷不知啥时候已没了气。
犟爷姓姜，但不知名啥，打我记事起村里的人都喊他犟爷。
犟爷一辈子没有个一根半苗的，断了香火的犟爷总是满脸的严肃。
和犟爷相伴的是一头也老了的骟驴。一身黑色的皮毛贼亮贼亮的，好像抹了油，站在驴圈里很威武。村里的人都叫它黑叫驴，但犟爷却不叫那驴黑叫驴。
也怪，犟爷和这畜生相处的久了，便也能和它生出些感情。
那驴只认得犟爷，犟爷不在时，别人去拉，那驴总会蹶股子，弹蹄子。也亮着驴嗓子狠叫，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整日里犟爷便与那驴相伴，犟爷吃三顿，那驴也吃三顿，冬闲的那些日子倒也自在。
一日，村干部和乡干部又来劝犟爷把驴卖了，去乡养老院里住。任凭干部们横劝竖说，犟爷总是满脸的严肃，一脸的死守阵地的样儿。犟爷知道，自打包产到户，他的日子全仰仗黑叫驴。
那年的大年初四，犟爷无聊之极时，四愣子队长来叫犟爷上他家喝酒。
犟爷说“喝个屁”，满脸的严肃。
“屁是个啥？”四楞子队长笑着说。
四楞子队长知道他与犟爷经常谝惯了，也就说：“犟爷你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你懂个屁。”
犟爷被四楞子队长活说死拉到家里，吃饱肚子便开喝了。
四楞子队长说猜拳。
犟爷说不会。平日里犟爷是自个儿喝闲酒。
俩人便一杯一杯地碰喝。
四楞子队长说犟爷你算是白活了八十多岁。
“咋了？”犟爷满脸的严肃，一脸的通红。
“大过年的，不图个乐劲。”四楞子队长说。
“咋乐？”
“掷色子，谁掷上七这个数谁喝一杯酒。”
“掷就掷，那算个屁。”犟爷拿出了当年拼“老摸”的样儿。
酒喝到半瓶后，犟爷望着四楞子队长，满脸的严肃。他的心里就又浮现出了过去那些豪言壮举的日子。他当了大半辈子的饲养员，要不是那年分了田地，分了牲口。他也许至今还光荣着呢，或许还能过上很长一段拿奖状和戴红花的日子。
犟爷望着四楞子队长上高中的女儿和上中学的儿子，心想四楞子队长说了些道理。他觉着他确实不懂个屁。三十五岁的那年，他用半碗黄豆换了个山里逃饭的婆姨，下了很大的工夫，那女人到跑也没给他留下个根苗。四楞子队长这两年就那几亩枸杞园，每年就有万儿八千的收入。眼看着邻里们都又栽上了无公害枸杞苗，村里可种的田地不多了，他着急。犟爷心里也明白，农忙时找他用小叫驴翻地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收入也越来越少。有时犟爷拉着小叫驴在村里到处找活时，看见到处是晒着的枸杞子。
“咋了？”四楞子队长问。
“没啥。”犟爷狠狠地把一口浓痰吐在了四楞子队长家白净的瓷砖地上，四楞子队长媳妇虽气，但还笑脸拿来托把托去那口浓痰说：“没啥，你们喝，我去再给你们弄个菜。”
四楞子队长说：“犟爷，翻过年，干脆把小叫驴卖了吧，去养老院过自在日子。”
“不行。”犟爷说，“这些年的日子全仗着那小叫驴给挣钱呢，虽说给邻里们翻地种田多给少给个三块两块的无所谓，还能落个人情啥的。”
过了一会儿，犟爷又说：“反正那小叫驴有的是劲，别看它老了，胃口好着呢，我咋舍得卖。”
四楞子队长望着犟爷那倔强的样就说：“不说了，犟爷咱爷俩接着喝酒。”
“咋喝？”犟爷问。
“接着耍色子。”四楞子队长说。
“输啥？”犟爷问。
“酒。”队长说。
“屁，那没个乐劲。”犟爷脸红脖子粗地说。
“大过年的耍钱。”屋里进来两个小青年说。
“钱就钱，怕个屁。”犟爷又来了犟劲。
四楞子队长望着满脸严肃的犟爷能说出这样的屁话愣是不信。可犟爷已经把色子拿在手里。
几位邻里的年青媳妇说：“犟爷，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犟爷说：“太阳不从西边出来，那我这辈子还能去当饲养员不成。”
那天，可让邻里的年轻人见了稀罕。犟爷几十年里第一次笑出了声，笑出了泪，犟爷赢钱了。
耍到十二点多钟时，四楞子队长说犟爷你年岁大了，回去睡觉吧，想耍明天再耍。四楞子队长看犟爷没有回去的意思，就说“犟爷，你家的小叫驴还没喂呢。”
犟爷一听这话，装好钱，溜下火炕回到家里。
刚进院子，犟爷就听那驴亮着嗓子叫。犟爷笑着进了驴圈，给添了料后拍着驴头说：“好你个小叫驴，大过年的吃好，自我把你从粪池里救出来到现在，你的功劳大着呢。”
犟爷进了屋，掏出一把钱，那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得很灿烂，很地道。
“真过瘾，吃了、喝了、耍了、乐了、得了。”犟爷想。
想着的犟爷就看见黑土墙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绿的奖状，犟爷找来火柴，把给他带来几十年荣耀的奖状撕下来点着烧了。望着眼前的火苗。犟爷猛然觉得心疼，犟爷那荣耀了几十年的日子，这么着就随着火苗的熄灭完了。
犟爷躺在被窝里，暖暖的被窝舒服极了。
犟爷翻身睡不着，眼前总是晃着耍钱的场面。起身穿衣又去了四楞子队长家。
“犟爷，赢钱睡不着了？”几位小青年说。
“犟爷，咋又来了？你上岁数了，回去睡觉吧。”四楞子队长媳妇说。
“犟爷今天手气好。”
“来一碗子，咋样？”
“来就来一碗子，怕个球。”犟爷说，“我不懂耍碗子。”
“没啥，我给你盯着。”
小青年给犟爷让了座，不到一个时晨，犟爷就把身上的钱输光了。
“这算啥。”犟爷借了四楞子队长二十块钱说，“队长你别怕，开春翻地时，我和那小叫驴多给你干上一天。”犟爷把借来的二十块钱分两次压上，还是输了。
犟爷回家路过村头的商店时，发现有两个人正在撬商店的门，他高喊一声，猛然扑了上去……
四楞子队长召集邻里们埋了犟爷。刻墓碑时，却不知道犟爷哪年哪月生的，算不算烈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