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一个稿约,便意味着一份责任从此落到了你身上。写同题小说则更不轻松,总叫你或多或少地想到作文、作业,还有得分。尽管如此,这篇作品直到临近发稿的最后期限,仍未成形。其间,虽有诸多想法和构思,却到底落不下笔。我明白我是撞上了禁忌,即我最终要完成的将是一个我本人就难以信服的东西。一个经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中期的“革命”,又目睹身受眼下拜金大潮中累累丑行的人,还会再相信并且表现什么“心灵”乃至“之约”吗?我问自己,同时又依然不折不挠地为这个题目绞尽脑汁。
最初他很兴奋,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几个书摊的信息反馈都很叫好,都说虽不能算畅销,却总不断有人买。他这才悄悄吁了一口气。
我想到过一个近似笑话的故事: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因受父母干涉不能成婚,便相约跳井殉情。离约定时辰差一刻,小伙子就到了。小伙子怀抱着一大堆鲜花,他想最后表现一下男人的热情恋人的无畏和丈夫的疼爱。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他就把井沿缀成了一个花圈。突然,他灵机一动,脱下一只鞋放在井边,迅速隐到一旁的槐树上。稍顷,姑娘也应约而来,一看到那个灿烂的花圈,顿时热泪盈眶,再看到那只鞋,更是悲恸欲绝。她哭得好伤心,但哭着哭着好像哭透了一个什么道理。于是,她轻轻拎起那只鞋扔进井里,又伏下身吻了花圈,然后,一步三回头,渐渐远去。小伙子跳下树来,他也是满面泪痕,但细看,泪痕中又有几丝笑纹,很凄楚。接下来,小伙子一头扎进了水井。
但我想,这可不是心灵之约,这不过是一份口头上的合同。其实双方都撕毁了合同。小伙子大概是觑着了一角心灵的真相才死的,他殉的是自己。
几天之后,情况有点不妙,或者说出了一件怪事。几个书商又相继上门叫苦,都说出了一件怪事。
我还感慨过我们家的两只鹦鹉。当时朋友送来时,说一公一母好养,但需计划生育,否则鸟满为患。为图清静,就一直未在鸟笼中建造二层楼。也就很清静,一直一公一母好好养着。母的叫小婴,公的叫小武。可是夏天到了,我和妻子、儿子得外出度假。鹦鹉自然不能带也无法带,考虑再三,只好把米和水给它俩备齐备足才告别。度假结束了,回来先看鹦鹉,只小武还活蹦乱跳的,小婴却死了。再看米和水,原来都已光了。儿子为小婴颇掉了一会儿泪,然后问我:为什么小婴死了,小武活着?我就瞎编:是小婴太爱小武了,宁肯自己饿肚子,把饭都照顾给了小武。儿子又问:为什么小婴这样小武不这样?我又随口说:好妻子一般都这样。说完这句话,我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我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胡诌,并为此受了感动。可是儿子端详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小婴死了,小武怎么一点不想她,还是照样吃喝蹦跳的呢?我无言以对,只好敷衍道:小武再不吃不也就死了,那么你不就更不高兴了。儿子很迷茫地瞪着我,我明白他不满意我的答非所问。不等他再说什么,我就溜了。儿子仍旧不断地去看小武跳听小武叫,只是不像以前那样催着添米加水了。后来有一天,小武突然不见了。笼子空着,门是打开的。儿子这次没再哭,只是淡淡地问了几句小武会飞到哪儿去会和谁在一起之类的话。我也没多做推理。但从那时到现在,我心里忍不住要想:是否儿子故意把小武放跑的?为什么?难道是他再也难以忍受小武那副把小婴一忘了之的快活状?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愿再触及儿子的心事,但我想,小婴小武之间看来也未必有什么心灵之约。
是很怪。开始他根本不信,可是人家把证据都拿来了,是一些花圈上的纸花,而且几个书商描述的细节都差不多。都说在他们的进款中,发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纸花,并伴随着短款。都说慢慢地才发现了规律,说凡哪天销出他的书,当天的钱盒必见纸花必短款。都说也曾想看看是谁在捣鬼,就留意买主,更留意买他那本书的主儿,但一天下来,亲手收的钱票里还是少不了这怪花儿。就真害怕了,害怕是真捣“鬼”了。
有时候,也说服自己从现代人生活中凑付出一个故事来,好歹还了这笔稿债。不是那么多的文学作品和民间故事都有这方面的例证吗?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名句。我的语文老师曾据此力荐唐明皇为爱情忠贞不贰的第一男人。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钗头凤》中的这些句子,曾在我那情窦初开的少年岁月中,掺入了多少惆怅和迷恋。
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之梦,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对古稀老人的暗恋之苦,还有《古今大战秦俑情》中的转世之爱——这是张艺谋所有电影中我最喜爱的一部,生死情人不再相识,只留孤心一片暗寄,这是真悲剧。
还有明代文人李开先与至交雪蓑的传说:开先弥留之际,终不瞑目。雪蓑赶来了,好一个潇洒文友,张口就吟:“魂魄三山外。”开先微启双唇,漫道:“乾坤一梦中”。话落眼闭,与世长辞。可谓志同则道和,是真名士自风流。
还有宗教中的传说:济宁清真寺大阿訇常志美,德高望重,尔林(学识)精深。生前,曾有海里凡问其归真后由谁来领站者那则并掌教门。常阿訇坦然答曰:自有定然。果然,常阿訇归真之时,其最优秀的学生西北白阿訇也就骑着毛驴正好进了寺,白阿訇就此掌了教门。
其中一位书商见他不相信,就请他到书摊上亲自观察一下。他真想去,后来又打消了念头,不,是另一个念头驱走了这个念头。这后一个念头使他怦然心动,良久不语。几个书商以为他是在犯愁,就都可怜他,都把已售出的书款付给了他,但同时也把剩余的书都还给了他。他神情恍惚地把书商送走,又坐下来继续深究那个令他心动的念头。难道真会有这种事?他眼睛盯着窗外。蓦地,他看到了死去的朋友。
因为这些例证,就想,实在无法,拿一个古代题材加上点当代意识魔幻色彩,来个“故事新编”也罢。
就又想起一个传说。
东汉时有两个太学学生友谊甚笃,学业期满了,就结伴同返乡里。路过张生家,张母殷勤招待,命子送李生半程。俩人一路夜宿晓行,不几日就走了一半路程。张生不敢违背母命,说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得就此分手了。李生不舍,说你我情同手足,即便分别亦不宜太久,何不结拜兄弟,也好时常相聚。张生忙称甚佳,并提议以两年为期,中秋之日相聚。长幼有序,遂约李生两年后先行拜兄。
两年过去了,张生已娶妻生子。中秋日一早,张生即命妻杀鸡加黍准备迎接李生。妻说:时隔两年,且两地相距遥远,李贤弟果能赴约?不如来后再备饭不迟。张生曰:不然,李贤弟为人忠厚,重信明义,断不会失约,你只管准备就是。果然,时近中午李生款款而来。
转眼又是两年。李生同样于中秋日一早便在家虚席以待张兄。直到中午,却仍不见张生到来。李生心慌意乱,禁不住阵阵心痛。突然,张生急步而入,李生喜不自禁,上前把手问候。但张生既不伸手亦不言语。李生诧异,定眼再看,哪还有什么张兄的影子。李生一惊,大叫不好,遂放声痛哭,并叫妻子速置孝衣。妻不解,李生说:张兄已死无疑,我须连夜奔丧。
原来张生家乡连遭荒旱,两年间,张生为全家糊口疲于奔命,直到某天从深山伐木归来,路遇有携带月饼者,方记起时已中秋。急忙回家,即欲立刻启程赴李生之约。妻劝道:今已是中秋,且时近中午,纵有双翅亦难如约而至,不如今日歇息明日启程,见到李贤弟再谢罪罢了。张生呆立片刻,说:人无信不在,李贤弟如期而来探我,我岂能失信于他,就是死,今天我也要按时赴约。说完长叹一声,转身出门而去。不足一个时辰,有人来报,张生吊死在路旁的树上。
出殡那日,村民俱来送葬。棺木才抬出村外,众人便见有白马素车飞驰而来。来人翻身下车,端的就是李生。李生亲自扶柩,哭送墓地。此后,按时送钱物及粮接济张生家小,直到张生之子成家立业。
说实在的,我比较喜欢这个故事,觉得最像那么回事,就琢磨了好几天。但琢磨着琢磨着,突被一个设想吓了一跳:读者该不会认定张生和李生有“断袖癖”或曰同性恋吧?
死去的朋友是老石。老石在窗外一闪即逝。他想他是看花了眼,他又想也许不是,不然怎么会有这桩怪事。老石生前是一家乡镇企业的总经理。老石也好文学,惜乎功力欠火,就促他加油。他已经发表了十几万字的诗作,老石说:再加点油,争取凑够字数,出本诗集。老石说不要怕出书难,我这总经理到时包你一千册,再找几个朋友帮忙,保你不用自己掏钱。
可是书要出了,老石却突然脑溢血,死了。他骑虎难下也不愿下,就自己掏钱印了一千册,又以五折的回扣给几个书摊代销。刚开始还真以为有行情,这不是,热乎劲还没过去,又出了怪事。
难道真会是老石搞得鬼?是他还愿来了?他想着,一边就禁不住热泪盈眶了。他想了许久,突然跳起来,跑到街上按书商们给的钱数,开了一张发票。然后,找出老石的遗照摆在桌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遗照前,恭恭敬敬地点燃火柴,烧了那张发票。老朋友,他说,阴间大概也有制度,那些花圈上的纸花,是你们流通的货币吧,给你张发票,想法报销了,别太为难,别为我作难。你安心过你的日子,别再为我操心了。
这才又想起那个“贵(鬼)孩儿”的故事。正巧,又从一次作家签名售书活动中听到许多尴尬事,便敷衍成了你已经看到的那些小字。当然,你也已经看出它是多么的虚假和做作。
那个“贵(鬼)孩儿”的故事的真面目是这样。
古时候,有个媳妇难产,挣扎着对男人说了一句“往后好好哺育孩子,这是咱家的一条根啊”,就咽了气。男人没忘媳妇这个约定,就鬼使神差,在媳妇坟上留了个气眼。
打这,每天傍黑,坟不远处的一家烧饼铺里,总来一个小媳妇买烧饼。人一走,钱就变成了纸灰。掌柜的心里奇怪,但没声张,心想权当积德做了好事。就这样,一来二去,有一天小媳妇再来时,没拿出钱,却掏出一条绿裙子,然后满面愁容地问掌柜可否能换烧饼?还说孩子快饿坏了。掌柜的应允了她。不过,掌柜的这次多了个心眼儿,白日里他把裙子搭在柜台上,寻思着据此弄个明白。
果然,几天后有个男人来买烧饼,就认下了这条裙子。那男人哭着去墓地揭了坟,就见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小子,躺在“材天”上蹬跶腿,手里还攥着半个烧饼。再打开棺材看,媳妇面容栩栩如生,似有笑意,只是半点气息没有。那男人抱起孩子,放声大哭,又放声大笑。哭罢笑罢,也就想出了孩子的名字:贵(鬼)孩儿。
我到底没写好这篇小说。但就我所付出的心灵的全部热情来说,我践约了。
原载《当代小说》1993年4期
《小说月报》1993年7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