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对铁罗汉说道:“不如把两个公人杀了,都头只在小人家里住几时,若是肯去落草,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相聚,如何?”
铁罗汉道:“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铁罗汉平生只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对我一路小心照顾,我若害了两人,天理也不容我。”
郭靖道:“都头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叫伙计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黄蓉便去调一碗解药灌了下去。
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醒一般,爬起来,看着铁罗汉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是什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醉了!记着回来时再买些吃!”
铁罗汉笑将起来,郭靖、黄蓉也笑,两个公人却不知何故。黄蓉便吩咐伙计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上。
郭靖邀铁罗汉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铁罗汉让两个公人上坐,郭靖、铁罗汉在下面朝上坐了,黄蓉坐在一旁,众人轮番斟酒,伙计来往搬摆盘馔。
郭靖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叫铁罗汉看了,果然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的好汉,都是被逼造反的事。
当晚就郭靖家里歇了。
次日,铁罗汉要走,郭靖哪里肯放,又留住款待了三日。
铁罗汉因此感激郭靖、黄蓉夫妻两个。论年岁,郭靖长铁罗汉九年,因此,郭靖便把铁罗汉结拜为弟。铁罗汉再辞了要行,郭靖置酒送行,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又送十两银子与铁罗汉,取二三两碎银子送两个公人。铁罗汉自把这十两银子全部送给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
郭靖和黄蓉送出门前,铁罗汉心生感激,只得洒泪而别,取路投孟州来。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呈上东平府文牒。
州尹看了,先收了铁罗汉,又把铁罗汉发送本处牢城营来。
且说铁罗汉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平安寨”。公人带铁罗汉到单身房里,自去下文书,讨了回书。
铁罗汉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囚徒来看铁罗汉,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托付人情的书信并银两,取在手头,一会儿差拨到来,便送与他,即使挨杀威棒,必然轻。若没有人情送与他,到时必定狼狈。”
铁罗汉道:“感谢众位指教,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有!”
众囚徒道:“好汉,古人道:‘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还是小心为好。”
话没说完,只见一人来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铁罗汉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人走过来指着铁罗汉道:“听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过都头,还以为你懂事,却如何这等不识时务!你来到我这里,猫儿也应该沾些腥气!”
铁罗汉道:“你来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有!我自有一双拳头相送!碎银子有些,留给自己买酒吃!看你奈我何,总不能再把我发回阳谷县!”
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囚徒走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弄僵了!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
铁罗汉道:“不怕!随他怎么,文来文对,武来武挡!”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铁罗汉。
铁罗汉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
来人把铁罗汉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着铁罗汉在当面。
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须懂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凡是初到的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左右,给我按下去!”
铁罗汉道:“不要众人费心,要打便打,我若躲闪一棒,不是打虎好汉!从前打过的都不算,重新再来打,我若叫一声,便不是好男子!”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必定被弄死,看他如何熬得过!”
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喝一声,正待动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的一个人,二十四五年纪,三绺髭髯,额头上缚着白手帕,去管营相公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管营道:“新到的囚徒,你路上途中曾害些什么病?”
铁罗汉道:“我什么都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
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这顿杀威棒。”
两边行杖的军汉低声对铁罗汉道:“这是相公护你,你快承认了便是。”
铁罗汉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两边看的人都笑。
管营也笑道:“想你多半害热病了,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禁在单身房里。”三四个军人把铁罗汉又送回单身房里。
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非有什么书信给管营吗?”
铁罗汉道:“并不曾有。”
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
众人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进来,问道:“哪个是新配来的铁都头?”
铁罗汉答道:“我便是!有什么话说?”
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给你。”
铁罗汉看时,一大壶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菜汤。铁罗汉寻思道:“想必把这些点心吃了,就来对付我。我先吃饱了,看他们想干什么!”
铁罗汉把那壶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伙回去了。铁罗汉坐在房里寻思,冷笑道:“看他怎么来对付我!”
看看天色晚了,只见下午那个人又提着一个盒子进来。
铁罗汉问道:“你又来怎地?”
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种菜蔬,又是一大壶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
铁罗汉见了,暗想道:“吃了这顿,必然结果我。管他呢,便死也做个饱鬼!”那人等铁罗汉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进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洗澡水,看着铁罗汉说道:“请都头洗浴。”
铁罗汉想:“莫非等我洗浴了再下手?不怕他,先洗一洗!”
铁罗汉便洗了一回,随即那两人送过浴裙手巾,叫铁罗汉拭了,穿了衣裳。一个把脏水倒了,提了空桶走了,一个把纱帐挂起,铺了单子,放个凉枕,安置完毕,也走了。
铁罗汉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倒头便睡。
天明起来,只见昨晚那个人提着洗脸水进来,叫铁罗汉洗面漱口,又带个篦头的伙计来替铁罗汉篦了头,绾个髻子,又有一人提个盒子进来,取出菜蔬,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
铁罗汉想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说!”
铁罗汉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来请道:“这里条件不好,请都头去隔壁房里安歇,送茶送饭也方便。”
铁罗汉道:“这番大概是杀我了!我跟他去,看看究竟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领着铁罗汉离了单身房,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等物。
铁罗汉看了,心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却如何来到这里?比单身房好多了!”便坐到中午,那个人又拎着一个盒子进来,手里还提着一罐子酒。来到房中,摆下四样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把熟鸡撕好,将罐子里的好酒斟下请都头吃。
到了晚上,又是许多肉食酒饭,又请铁罗汉洗浴了乘凉、歇息。铁罗汉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为何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还是如此送饭送酒。
铁罗汉那日早饭罢,走出寨里来散步,只见其他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都在日头底下晒着,正是六月炎天,哪里去躲这热。
铁罗汉却背着手,问道:“你们怎么在这日头底下做工?”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在这里做活,已是人间天上了,那些没有送人情钱的,都被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铁链锁着,也要过哩!”
铁罗汉听罢,去祖师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就在石上坐了一会儿,回房来工夫不大,只见那个人又端来酒肉。
话休絮烦。铁罗汉自到那里,每日好酒好食请铁罗汉吃,并不见害他。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铁罗汉忍耐不住,按住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的伴当?为何只顾拿酒食请我?”
那人答道:“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的体己人。”
铁罗汉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是谁叫你拿来的,吃了以后想干什么?”
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叫送给都头吃。”
铁罗汉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给我吃?”
那人道:“小人如何知道,小管营吩咐,叫小人送上半年三个月再说。”
铁罗汉道:“奇怪!终不成将我养得肥胖了,再来结果我?钻进这个闷葫芦,我如何吃得安稳?你说与我,那小管营是什么样人,难道和我认识?”
那人道:“前日都头来时,厅上站的那个用白手帕包头的便是小管营。”
铁罗汉道:“莫不是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道:“正是。”
铁罗汉道:“我刚要挨棒,是他救了我,是吗?”
那人道:“正是。”
铁罗汉道:“我不明白!我是清河县人,他是孟州人,从来不相识,如何这般关照我?其中必有原因。我问你,小管营姓甚名谁?”
那人道:“不瞒好汉,小管营姓朱名丹臣,使得一手好拳棒,人都叫他‘金眼彪’。”
铁罗汉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去请他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来和我见面,我半点也不吃!”
那人道:“小管营吩咐,让小人过半年三个月才能对好汉明说。”
铁罗汉道:“休要胡说!你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
那人害怕,哪里肯去。铁罗汉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不多时,朱丹臣跑来,看着铁罗汉便拜。铁罗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治下的囚徒,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承蒙免了一顿大棒,今日又蒙好酒好食相待,实不敢当。又没半点差遣,真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朱丹臣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不能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
铁罗汉问道:“却才听伴当说,让过半年三五个月再有话说,莫不是小管营有什么事需小人帮助?”
朱丹臣道:“村仆不懂事,随口便告诉给兄长,真是不应该!”
铁罗汉道:“管营,你且说,有何事要我办?”朱丹臣道:“既是村仆说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想要相求,只有兄长才办得到。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就请休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再说知详细。”
铁罗汉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喝醉了酒还打翻了一只大虫,何况今日!”
朱丹臣道:“还是不可说,等兄长再休养几日,那时方敢告诉。”
铁罗汉道:“你只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我昨日看见祖师堂前那块石墩,敢问有多少斤重?”
朱丹臣道:“只怕有三五百斤重。”
铁罗汉道:“我请你去看看铁罗汉搬得动搬不动。”
朱丹臣道:“请吃罢酒再去。”铁罗汉道:“回来再吃不迟。”
两个来到祖师堂前,众囚徒见铁罗汉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
铁罗汉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的娇惰了,哪里拔得动?”
朱丹臣道:“三五百斤的石头,如何敢轻视?”
铁罗汉笑道:“小管营真的以为我搬不起?众人且躲开,看铁罗汉拿一拿。”便把上衣脱下,拴在腰里,把石墩只一抱,就轻轻抱起来,双手又一扔,便在地上砸了一尺来深的坑。
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
铁罗汉再用右手一提,提将起来,望空中只一抛,抛上去约有一丈来高。铁罗汉双手一接,又轻轻放回原地,回过身来,看着朱丹臣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
朱丹臣近前抱住铁罗汉便拜道:“兄长非凡人,真天神!”
众囚徒一齐拜道:“真神人也。”
朱丹臣请铁罗汉到私宅堂上坐了,铁罗汉道:“小管营今番告诉我究竟有什么事,我必定去办。”
朱丹臣道:“就请稍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再告诉兄长。”
铁罗汉道:“你要叫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铁罗汉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一丝迟疑,非为人也!”
朱丹臣叉手不离方寸,说出这件事来。
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究竟朱丹臣说出何事,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