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蓬莱殿格外清冷，平日里殿中服侍的宫女太监全都被遣散到各处，孤寂的大殿里只有黄月华一人抱着肉球在床上嘤嘤哭泣。
“梆梆”皇宫深处隐约传来两声更鼓响，在深宫内的欢声笑语中格外独特。
鼓打二更，寻常百姓家已是早早吹灯拔蜡准备休息了，宫中却正是寻欢作乐的好时候。一到夜晚，皇宫训练有专门的舞姬会被送到各个殿中表演以供贵人们消遣，这些宴饮往往通宵达旦。如果遇到了唐帝光临，更是布置得奢靡华丽以彰显自己得宠。
一个参加过唐帝夜宴的文官曾写了一手打油诗记叙当时的盛况：“美酒佳人两相欢，笙歌奏到五更寒，金缕玉衣人曼妙，只羡荣华不羡仙。”
蓬莱殿与外面一墙之隔却好像两个天地。夜寒露重，黄月华哭得累了，掀起床上的锦被裹在身上，把肉球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它受了一点风寒，
外面传来雨打窗户的声音“噼里啪啦”，听上去又大又急。秋雨带来了寒意，黄月华起身点了盏蜡烛照明，在灯下细瞧，圆滚滚的肉球反映出柔和的光芒。怎么不是个孩子？黄月华这样想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扑棱棱”似乎有不少鸟儿飞到了外面躲雨，翅膀扇动的声音响个不停。
黄月华心慈面软，听着这些小家伙在雨里扑扇着不由地联想到了自己，在这风急雨骤的秋夜里一样的孤寂，一样的悲惨，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又漫了出来。
她披了件衣裳，用被子把肉球结结实实地围住才趿上鞋摸索着来到窗前把窗户打开。
窗户一开，外面“呼啦啦”飞进来一群鸟儿，喜鹊、斑鸠、麻雀、鸽子、鸳鸯、八哥、杜鹃、百灵，甚至还有两只天鹅和一只仙鹤。
他们进了屋内横冲直撞，在屋子里乱飞一通，最后都朝着床上飞去，黄月华怕它们伤到自己的孩子，赶紧取出火折子将灯笼点上。
黄豆大小的火苗在灯芯上微弱地跳动着，没法照亮偌大的宫殿。黄妃又点亮几盏，才把蓬莱殿布置得灯火通明。
鸟儿们处在光明里，渐渐安定下来，一只只落在地上、桌上、架子上。
今日里少了人烟的蓬莱殿因为多了这么些小鸟变得有了生气。
看到鸟儿们落下后闭上眼睛睡着了，黄月华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举手捏住被子的一角正要掀开。
“咔擦”空中一个炸雷响起，闪电从空中劈下来有种近在咫尺的感觉，鸟儿们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纷纷飞到空中尖叫着。
又一个惊雷响起，吓傻了的小鸟全都落在床前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黄月华打开床帘将它们迎到床上，又把锦被展开供它们休息。锦被掀开，肉球被暴露在外，就着烛光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将室内反射得一片明亮，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它所吸引。
温润如玉的肉球上渐渐出现一个突起，在平整的表面上特别明显，黄月华看到吃了一惊，两眼瞪得圆滚滚的，抬起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凸起的地方。似乎能感到一个尖细的东西在手心里戳来戳去，她把耳朵附在肉球上，可以听到里面有个东西一跳一跳动个不停。
黄月华沉寂的内心开始渐渐苏醒，本以为自己产下一个肉球，怕是里面的婴儿早已夭折，所以受到精神打击之后一直神志不清。
如今肉球里面出现活动的迹象，想到也许胎儿就在这个肉球中等着孕育成熟才像飞蛾那样破茧而出。明白了这点，她不禁喜出望外，风风火火地跳下牙床跑到柜子跟前抽了两条棉被想要裹在肉球上面，生怕里面的孩子受了凉。
她兴冲冲地取完棉被重新回到床前，待看清了里面的景象之后感觉被人在三九天从头上浇了一盆凉水一样，从头冰到了心田里。
那些躲雨的鸟儿似乎把它当做了食物，纷纷凑到跟前用鸟喙啄它。
黄月华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哭喊着挥舞着双臂扑到了床上，她一把将肉球抢在怀中边哭边挥舞着双手把围上来的鸟儿们赶开。
鸟儿们不知道她发了什么疯，围在一起瞪眼看着她。
黄妃把肉球端起来，借着灯光仔细观察，小鸟在肉球上啄完之后留下了点点滴滴小坑，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从上部直直通到了底下，丝丝血迹顺着裂缝流出，只是很快变得凝固，好像一个没有杂质的白玉球被人用刀子拉了条红线。
黄月华扯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裂缝依旧，她像疯了似得使劲在上面揉搓，裂缝不仅没擦去，反而有扩大的趋势，黄妃慌了神，把手绢扔在一边，用手细心地摩挲着，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
怀中的肉球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黄妃双手环着都抱不牢，肉球从手臂中间穿过掉在床上，鸟群像是炸了窝，尖叫着、扑腾着翅膀逃到了一旁。
黄月华紧张地心都跳到嗓子眼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肉球。
肉球掉到锦被上，开始绕着牙床转起了圈圈，隐约可见里面撑起个小手、小脚的模样。
转了半晌，肉球渐渐没了动静，停在床上，肉色的表皮上布满了一道道的红色裂痕，就像是里面有个什么东西把它给撑大了似的。
黄月华和一群小鸟直勾勾地看着肉球，等着下一步的情况。
果然过了一会儿，肉球开始在床上上下跳动，整张床在肉球的大力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在一阵折腾后不堪重负垮成一堆碎木头。
心急的黄月华冲上去翻开表面的烂木头，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宝贝。等灰飞尘散之后再看，破碎的牙床中间有一个肉嘟嘟的小脸蛋从肉球中伸了出来，黑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好奇地四处打量，一条鼻涕从左边的鼻孔里托了出来挂在唇上。
看到黄月华凑到面前，肉球里的小男孩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跐溜”一声把鼻涕吸回去，嘴里模糊不清地叫着“呀呀、哎哎”。
黄月英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伸出手捂着嘴巴喜极而泣。
肉球里的小男孩从废墟里蹦呀蹦地朝着黄妃跳了过来，黄月英抹了把眼泪伸手想把小男孩抱起来，就听见肉球“嘣嘣”两声响，两边破开一对大洞，两条像藕节一样白嫩的手臂从里面伸了出来，接着小男孩脸蛋憋得通红，瞪着眼、咬着牙一使劲又从底下伸出两条小白腿。
刚才还是一个无知无觉大肉球，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白生生、肉嘟嘟的小男孩，这可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大悲大喜的黄月华抢上前一把将小男孩抱起，仔细端详他，那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活脱脱一个变小的高重华，幸福地泪水在她的脸上肆虐，大悲大喜的刺激之下，黄月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小男孩从黄月华的怀中爬起来，慢悠悠地爬到了大殿中央，殿中群鸟伸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慢慢靠近。
小男孩走近之后，双脚站在地上，两手一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伸着双手朝着鸟群乱抓，嘴里“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叫着。
一身黄色羽毛的仙鹤从鸟群里走出来，绕着他转了两圈，慢慢地把头挨近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男孩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大鸟，伸出小手抓住它的羽毛，双手一使劲扯了几根下来。
仙鹤吃痛，“咯啊、咯啊”叫了两声。小男孩看着面前的大鸟扑闪着翅膀在地上乱跳，乐得哈哈大笑。
仙鹤听到他的笑声，歪着脑袋看了看他，面朝小男孩卧在地上，把头紧贴地面，众鸟类跟在它的身后齐齐卧了一地。
小男孩一摇三晃地走到小鸟近前，嘴里嘟囔着，双手在空中乱抓。看到他过来，小鸟们把头垂得更低，一动也不动，小男孩这个摸一下，那个扯一把将它们的羽毛揉的乱七八糟，鸟儿们像是遇到了君王一样，一动不动任由他糟蹋。
玩够了的小男孩一把抓住包裹在身上的肉皮，手上一使劲全部扯下扔在鸟群里。群鸟像发了狂一样争先恐后地抢过去啄食他身上的肉皮。此情此景像极了农村的小男孩在喂食自家院里的小鸡一样。
雨后新晴，秋日的暖阳从窗棂中穿过投射在黄月华身上，她伴着耳畔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幽幽醒转。昨天的生产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睁开眼睛后只觉得浑身虚弱动都不想动。
黄月华抬着头四处望了望，空旷的蓬莱殿中好像废弃了很久一样，架子上的装饰品全都被人洗劫一空，桌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尘，那张出自名家之手的红木牙床破碎成了一堆废木。
黄月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挣扎着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宫殿里慌张地寻找着。
“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别吓妈妈了，快出来呀！”
前殿、后殿、院子、偏房，黄月华走过一处心里面慌张一分，声音里带着哭腔喃喃着。
“咕咕”“嘎嘎”
一阵鸟啼声突然响起，黄月华循声望去，在院子里那棵三人合抱的梧桐树上面停留着许多鸟儿。
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初秋的早晨欢快地鸣叫着，像是在歌唱一样。
“呱呱”
树干上传来小孩的声音，幼稚的童音像是在学着小鸟鸣叫，正要离开的黄月华瞬间把全部精神集中到了树上，她手搭凉棚朝树上观望，树枝上立着仙鹤、鹦鹉、白鸽、鸳鸯，各种各样的小鸟把头对着树顶上的鸟窝，似乎正在朝拜里面的什么东西一样。
黄月华靠近了些，清晰地看到一只小手从鸟窝里伸出来朝着天空挥舞个不停。
鸟窝里的小人挣扎着站起，看清楚他的面貌之后黄月华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大力地握紧不放。
她带着苦音叫道：“宝宝别动，娘来救你了。”边说边包着树干往上爬。
树顶上的小宝宝也听到了下面的动静，看清楚是妈妈之后站起来摇摇晃晃朝着黄月华走来。
嘴里喊着“宝宝别动，为娘来了”，黄月华哭着用力往上爬，生怕自己的孩子刚刚出世就从树上摔下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可惜的是小男孩刚刚出世灵智未开，只知道下面有自己最亲近的人，肉肉的脸蛋堆满了天真的笑容，双手伸着想要妈妈抱，终于一脚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
看到孩子从树上摔下来，黄月华只觉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以身相代，她伸展了两臂用劲朝着小男孩掉落的方向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