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人的生命都开始于一声哭泣一样,这个春天开始于一场春雨,只是这场春雨有些特别,雨和她的姐妹——雪,一同带来了春天的信息。
麦子种在九里头,来年收到斗里头。
麦子是早几天就种在了自己的责任田里了,那是儿子从不远处的化工厂请假回来,租了播种机种下的。那天张老汉就蹲在田埂上,看播种机在伴随自己度过了几十年光阴的责任田里不停地跳跃着,化肥、种子和张老汉期盼的目光,连同心中的理想一同播到地里。开始的时候,张老汉正好蹲在土岗子的顺风外,由于墒情不好,田里的土灰如山中雨后的大雾一样,笼罩在张老汉的周围。儿子说爹你回去吧,儿子亲自给你播种你也不放心呀。张老汉咧一咧已经没有几颗牙的老嘴,说回去也闲着,心里慌呢。儿子说那你挪挪地方,别让灰把你吃了。张老汉说你忙你的,我没啥。说是这样说,张老汉还是挪了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吃了一辈子土了,让土吃吃我也没啥。再说土吃不掉我,除非是我整个人睡在东山坡上了,再也回不到我的责任田了,到那时,土真的吃我,我也愿意让土吃,毕竟是从娘肚子里哭着出来的那天起自己就吃了一辈子的土呢。
昨夜一场酥酥的细如少女睫毛的春雨,今朝便绽放在粉红的桃花的酒窝里。勤劳可爱的蜜蜂,打收到桃花粉红色的纸笺后,便不远千里来赴约,恰好于今晨桃花笑脸灿烂的时候赶到,不知疲倦地从这朵的心窝跳跃到那朵的心窝,不停地梳理着桃花们的思想,交流着桃花们的感情。那些脚步慢的还没有绽开自己芳容的桃花们,努着粉红的小嘴,埋怨着蜜蜂们的偏心。
太阳升起来了,柔柔的手指抚摸着树们的腰肢,抚摸着花们的心扉,照耀着散发着泥土和青草混合香味的大地。鸽子在天空飞过,展示着自己健康的体魄,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鸽哨在空中滑行着、滑行着,谱写着和谐的旋律。
这是任何画家用任何美妙绝伦的画笔也无法画出的春天的一个早晨,它坦然地展现在张老汉的面前,刻印在张老汉的脑海中,宛如一名美少女,在无人的月光下,尽情地展示充满青春与活力的肌体,让星星们羞涩地归隐天河,让月亮把自己的脸掩进大块的云彩之中。
在张老汉生命的长河中,这个早晨注定让他无法忘记。
张老汉是做完邦不达(晨礼)从寺上来到园子里的。
张老汉头戴一顶绣金边的白帽帽,那还是他朝觐时特意从沙特带回来的呢。别看张老汉已经年过花甲,但张老汉的身子骨还硬棒的很呢。儿子早就不让他种田了,但他却说你不让老子种田,就好像断三个月娃娃的奶呢,老子种了一辈子田了,和田有了感情呢,那田在老子的眼里简直就是你的兄弟姐妹呢。再说,你不让我种田是想锈坏我的老胳膊老腿呢。儿子说不过他,只好由他,只不过每年的播种收割都是儿子亲自回来雇人干的,张老汉只是在这边手忙脚乱地打个下手什么的。在儿子的眼里,爹纯粹就是多余,但在张老汉自己的心里,自己就是播种的主人。张老汉心里知足得很,惬意得很。
田里润酥酥的,没有一点儿湿漉漉的感觉。张老汉自语说,真是大能的主呀,雨下的正好,是好墒情呢,再过几天,地里的麦娃娃们便会憋足了劲赶集一样地冒尖,和阳光约会呢。想到这里,张老汉的眼前便一会儿是绿油油的一片,全是疯长的麦苗,一会儿又是黄灿灿的一片,麦浪被风翻过来,卷过去,一会又是打麦场上小山似的收获和喜悦。张老汉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是真的。他一辈子没有亏待过每一寸土地,土地怎么会欺骗老实巴交的张老汉呢。
咳,国家的政策好啊,几千年的皇粮国税免了,种粮给补钱,买化肥也补钱,自古没有的好世道呀,真主啊,你慈悯我,让我多活几年,多享享共产党的洪福。
张老汉没法不幸福。儿子小时候没赶上好光阴,娃娃考上高中,家里没有劳动力,硬是被他生生地从学校里拉回来挣工分,他那时的理由是,穷娃娃识几个字,不要当睁眼瞎就行了。为此,老伴和他闹了好个月的矛盾,说你这个死老头子,误了娃娃的前程哩。后来土地承包了,政策活了,张老汉才懂了这个理儿,因为他儿子是高中生,弄的啥科学种田,全是按着书本上写的做的,结果让他这个庄稼把式也不得不服。再后来,他又得了个老疙瘩闺女,他便供养她上学,女儿也争气,从小学到高中,三好学生的奖状贴了半墙头,让亲朋好友、乡里乡亲好眼红,尤其是当邮递公司劈里啪啦放着鞭炮,把大红的“状元”通知书送到家门口的那一刻,张老汉比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兴奋的都快不知道姓啥了。女儿现在已经大学毕业,通过考试,坐进了省府大楼的荫凉瓦屋,然后结婚生子,日子滋润的像蜜一样。
想到这里,张老汉双手作“杜阿”(祈祷仪式):真主呀,知感你给了我好日子……话还没有说完,张老汉便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的怪味,他揉揉眼睛一瞧,原来顺风吹来了一股一股的臭烟。他知道那是去年儿子和他的朋友新建起来的一座工厂里冒出来的烟。那个厂子占了好几十亩地呢,炼铅的。厂子建成的时候,市上还来了领导给剪啥彩呢,好像还给了啥优惠政策呢,乡里乡亲的许多娃娃都进了厂子里,每个月都有几百块钱的活钱,大伙高兴得不得了,说是儿子给乡亲们办了一件大好事。有一次张老汉从那里路过,那里冒的烟像是战场上的弹药库爆炸了一样,张老汉年轻时当过基干民兵,知道炸药的厉害。那时张老汉站在上风,根本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此时,烟已包围了张老汉和他的责任田。张老汉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张老汉心里说,好婊子的儿呢,不是去年建厂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嘛,说是环保的,咋今天是这样的味道,这会不会影响庄稼的生长,我就不纳服,难道环保就是这个样子吗?
张老汉愣在那里,不知应该怎么办,远处的浓烟依旧向这边凶猛地进攻着,仿佛要吞没张老汉和他的责任田似的,张老汉的思想停止了流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主啊,我的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