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熊大头先走了,然后是水香和苗幸福走了。他们一走,我爸妈便显出一副累极了的样子,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事,突然松懈下来了,像苗幸福那样瘪塌下去了。这是我看见的又一种瘪塌。那群围着我的黄蜂还在,而且叫得更响,但我还是看见他们的脑袋、脖子、肩背和腰腹都在无可挽回地塌陷,跟沙子下滑似的,还带着一道道波纹。他们的身子一点点变小了,下盘却在一点点大起来,堆积在凳子上。他们的背都弯成了一个软沓沓的不规则的半圆。他们似乎耗尽了元气。而且,他们也不恩爱了,他们已经恩爱了这么久了,有两年还是三年了?可是这顿饭一吃,便不再恩爱了,彼此都有点冷冰冰的了。按理这时候他们该说说话的,说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要说。事情已经是在按他们的意思办了,他们应该高兴,应该轻松,应该长吁一口气,然后相视一笑,就开始说话了。可是他们一个坐这边,一个坐那边,不说话,甚至懒得看对方一眼,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对相互怨恨的夫妻。井水不犯河水。也可以说像一只脱了胶的鞋,鞋帮归鞋帮,鞋底是鞋底。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关键是他们还吵架了。杯盘狼藉,谁来收拾呢?我妈说李德民你动一下呀,别什么事都等我一双手呀。我爸说你自己还坐在那儿,还说等你一双手?我妈说李德民你是不是人?我从早忙到晚,我坐不得一下?我是你家的丫头?非要手不停脚不住?屁股挨一下凳子你就说?……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吵过架了,现在终于又开始了。
这以后他们就真的没有再恩爱过了。那两三年的短暂的恩爱居然被一顿饭给葬送了,实在有点可惜。
苗幸福又来了,自己一个人来的,挑着一副担子,担子两头都是一只半新半旧的丝篾箩,箩口和箩骨子都涂了红漆。一只麻鸭趴在箩口里,脖子一伸一缩。苗幸福抓住它的脖子,提起来放在地上,然后将丝箩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一块新鲜五花肉,半边腊猪头,两块熏腊肉,肥膘很厚;还有两只腊鸡,几只熏得黄黄的干鱼,一坛糯米酒,几斤糯米粉和一包细挂面。另一只丝箩里装的是衣服,李玖妍的,我爸妈的,还有我和李文革的。李玖妍是一件驼绒袄子,两件春秋衫,两件衬衣,两条裤子,外加一条棉裤和一斤半红毛线。衣服的料子也都不差,罩袄褂是橘红色和灰色的涤纶布,春秋衫是粉红灯芯绒和大红花格呢,衬衫是的确良的。两条裤子,一条是涤卡的,一条是毛料的。我爸是一套涤纶中山装,我妈是一件半截棉大衣,我和李文革则是每人一件罩袄褂。
我妈左手托着右手,懒洋洋地站在那里看苗幸福从箩里往外拿东西,看着看着就摇头:“你这样花钱干什么?”苗幸福被我妈的冷漠搞得神色紧张,张着嘴看着我妈。我妈又说:“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你搞这些干什么?”
苗幸福松了一口气,知道不是变卦了,便嘿嘿地笑几声,说:“这是我们乡下的礼数,不光是这边的,我那里也要做准备,箱箱笼笼,铺的盖的,都要准备的。我们那里娶亲都是这样的,再说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我不能不讲这个礼数。乡下人都会拿眼睛盯着看的,我要是不讲这个礼数,将来她过了门,人家会看不起她,会说她贱,是便宜货,不值钱。假如这样,我就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自己。我谁都对不起。我心里有数呢,我知道我娶的是什么人家的女儿,我敢装憨不讲这个礼数吗?敢马马虎虎做样子吗?我怕会遭天打雷劈。我不是个傻子,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你们不嫌弃我,是我头世修来的福分。我从小一个人,没人管没人疼,现在我也有一头家了,也有父母兄弟了,心里有牵挂了,我怎么敢马虎呢,我是报恩都来不及呢。”
苗幸福眼泪都要说出来了。
我妈点点头,说:“难得你能这样想。既然你是这样想的,我就不说什么了。”
跟上回相比,这回苗幸福的嘴巴变得乖巧了,会说话了。人只要一说话,五官就会活起来,所以这回苗幸福不是死板板的了。把两只丝篾箩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他就开始跟我妈说那些衣服。他把衣服一件件展开,说尺寸呢都是他上回用眼睛量的,虽然是用眼睛量的,但一般是不会有差错的,有差错顶多也就是一点点不合适,但这不妨碍的,因为他做了准备,带来了一些工具,不合适他就改。他打开一个小布包,让我妈看他的工具:一把木尺,一根皮尺,一个熨斗,一个针盒,再加一把大大的歪把子裁缝剪刀。他说只要衣服穿在身上,哪儿不合适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就知道怎么改。他越来越放得开了,末了,还边说边笑,说他一定会改好,决不会跟人家说笑话那样,裤子改背搭子,棉袄改裤衩子。
那天苗幸福没走,留在我们家里,准备给我们改衣服。晚上我们都试了试他拿来的衣服,李玖妍不肯出来,我妈便让她在房间里试,结果大家的都合适,只有我爸的中山装稍稍肥了一点。这说明苗幸福的眼睛相当专业,虽然是个乡下裁缝,却是个好裁缝,只要看一眼,尺寸就跑不了。他把饭桌抹干净,准备给我爸改中山装,而我爸说算了,改它做什么。苗幸福一丝不苟,坚持要改,他用针剔开线头,将衣服扯开,重新画线,然后戴上一个铜顶针,一针一针地缝。他的手骨节粗大,缝衣服时却是异常灵巧。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针,其余三个指头居然像女人似的翘成了兰花指。锁线头时他的指头快得像变戏法,你还什么都没看清,他的线头早锁好了,而且剪刀也到了。他不像我妈缝补时那样咬线头,他不用嘴,而是用剪刀。裁缝就是裁缝,尽管是乡下裁缝,也跟一般家庭妇女不一样。即使我妈也用剪刀,那也是一把小里小气的剪刀,不及苗幸福的剪刀的三分之一,简直就是他的剪刀的孙子。而且剪东西时的声音也不好听,吱喳吱喳的,可是人家苗幸福那么气派的一把剪刀,只剪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线,却是“铮”的一声,脆生生的,一听就是浑身的好钢。除了剪刀,苗幸福的不寻常之处还在于他的手艺,他用手工缝出来的针脚跟用缝纫机缝的几乎没有差别。我妈忍不住拿起他缝好的衣服左看右看,用指头细细地捏着,一寸一寸地捋针脚,还不知不觉地也翘起了兰花指,说:“想不到你一个男同志,会有这样好的针线。”苗幸福则腼腆地笑一笑,谦虚地说:“混饭吃的手艺,也一般呐,很一般呐。”
我妈先对李文革说:“让幸福哥跟你睡好吗?”她要李文革尽量往里靠,别挤了幸福哥。她拿来一个枕头,放在李文革脚下。李文革突然说:“我不!我才不跟他睡呢!”我妈隔着被子拍他一下,又把嘴凑过去咬他的耳朵,但李文革还是梗着脖子,说“我不”。我妈只好把那只枕头拿到我这边来,放在那头,说:“兵子,你听话,好吧?”我不会当面嫌恶人,我把嫌恶放在心里,等我妈回房间去了,我就把身子往外移,把自己像虫子一样蜷起来,让瘦伶伶的屁股挤靠竹床边,心想就剩一个床沿,看你怎么睡。
但苗幸福睡觉不占地方,一张那么小的竹床,只给他留一点床沿,他还能睡下去。他改好了给我爸的中山装,又帮李文革把一条穿短了的裤子接长了,然后打一个呵欠,牵开被角,先把脚放进来,再把屁股和驼背放进来,居然没挨着我。他睡觉还没有声音,不打鼾,也不转身,睡下了就像虾米似的弯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反倒不自在了,感到屁股正对着他那东西,便不由得一点一点地往回缩。
平心而论,那天我爸妈打我是应该的,我不能喊冤。我确实阴坏,我想坏他们的事,想让李玖妍看见苗幸福的驼背。虽然我也是个残疾,但看到苗幸福这个乡巴佬费尽心机地掩盖了残疾跑来相亲,我就忽然觉得李玖妍很可怜,觉得她是被我们大家推出去的,我爸我妈、水香和熊大头,包括我,我们齐心协力地把她推给了乡下驼背苗幸福。
那几天我都不敢看她,也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可说是不去想,却偏偏老是在想。我不是在想该不该或对不对,我只是想假如她不嫁那个乡下驼背,还能嫁给谁?这样一个在我挨打时还能没心没肺哧溜哧溜地喝鸡汤的人,嫁给谁合适呢?我苦思冥想,终于替她想到了我的好朋友眯眼子吴爱国。想到了眯眼子,我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是呀,她干吗要嫁给乡下驼背苗幸福呢,嫁给眯眼子不行吗?虽然我很崇拜眯眼子,他看人时眼睛那么一眯,味道好得不得了,但他终归是个眯眼子,还要天天吃药,李玖妍配他不正合适?我觉得眯眼子比苗幸福强多了。眯眼子算什么毛病呢,驼背才是残疾呢。而且眯眼子不像乡下驼背那样浑身土气,还剃个叛徒头。眯眼子家离公共厕所也近,是斜对门,如果李玖妍嫁给了眯眼子,连便盆都可以不用了,她一个箭步就可以跳过去。
我想得都有些兴奋了,便去找眯眼子,开门见山地问他:“你喜不喜欢我姐姐?”眯眼子感到很突兀,把眼睛眯得不见了,只剩了一条细缝。我说:“你怎么不说话呢?说吧,喜欢不喜欢?”他说:“你怎么问这个?你什么意思啊?”我说:“我爸妈想嫁掉她,你想不想娶她呢?”他忽然笑起来,反问我:“我想娶你姐姐?我怎么会这样想呢?不可能的。”我说:“你是不想还是没想?如果你没想,那你现在想想不行吗?”我又说:“其实我帮你想过的,反正你也是在家里糊糊火柴盒,她不会影响你前途的。”眯眼子说:“我没工夫跟你扯淡,我要糊火柴盒。”我说:“你娶了我姐姐,她会帮你糊火柴盒的,她天天都在家里糊火柴盒呢。”眯眼子说:“两个人都糊火柴盒?”眯眼子眼泪都笑出来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想饿死你姐姐呀?”我说:“那我也帮你糊,三个人糊火柴盒,总不会饿死吧?”眯眼子还是笑,边笑边说:“谁要你糊?去去去,别在这里说梦话!”
我反复琢磨眯眼子的话,我觉得眯眼子不像是不想,恐怕是有点不好意思。假如好意思的话,他脸上红什么呢。既然不好意思,还红了脸,那就说明他不是不想,而是想的。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李玖妍说。我不能让我爸妈知道这件事,我是背着他们给李玖妍做媒,等于挖他们的墙脚,多少算一个阴谋。既然是阴谋,就没有大声喊叫的,就应该偷偷摸摸,悄悄地咬耳朵。好几次我妈买菜去了,本来这是个好机会,可我却总在犹豫,等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准备敲她的房门时,我妈却提着菜回来了。有一天晚上,我故意喝了很多水,下半夜便被一泡尿憋醒了,醒来时正看见她开门出去倒便盆。我醒得真是时候,就像掐着指头算好了似的。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没有腿的人最怕半夜起床撒尿,所以我不得不比别人多留一个心眼,用心计算水变成尿所需的时间。我的心得是你喝的水越多,它变成尿的时间就越短,假如你想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让尿把你憋醒,你就喝两杯半水吧。若是喝三杯水,说不定十二点你就醒了。我喝水是用一只中号搪瓷把缸,那天我喝了两把缸半,所以我在凌晨一点半左右就及时地醒来了。
我憋着一泡尿等李玖妍回来。我想这个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是掉到厕所里去了吧?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了,她又摸黑去厨房舀了水,蹲在门口刷便盆。我真是憋坏了,我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夹紧大腿,我哪有大腿呢?我只能用手抱住两个膝盖,帮着夹紧它。虽然两股间的空当还是太大,夹了也是白夹,但夹了总比不夹好。李玖妍不知道我在等她,她刷了头遍,又去厨房里舀水,回来刷二遍。她老刷它干什么?刷得再干净它还不是便盆吗?这个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呢!
我朝她哎一声。她没理我。或许她根本就没听见。我是压着喉咙哎的,声音是从舌根底下出去的,又轻又薄。我爸在打鼾,李文革在咯吱咯吱地磨牙(他肚子里大概长虫了),她自己在哗哗地刷便盆。我哎的那一声就像往蒸锅里呵了一口气,没有半点用处。可我又不敢大声叫她,只能咬紧牙关耐心等她。她终于刷好了便盆,关上门要回房间时,我又冒着风险连哎了两声。我说:“哎哎。”
我看见她的影子站住了。她的影子像一片竖起来的芭蕉叶子,上窄下宽,我就知道她没穿棉袄,只穿了绒裤和毛线衣。我尽量压着喉咙说:“我有话跟你说。”可她还站在那里不动。我说:“喂,你能不能走过来一点?”她还是一动不动,还是像一片竖着的芭蕉叶子,我就有点气恼,懒心懒意了。我说:“我是为了你好,我是叫你别嫁给那个苗幸福,他是个驼背你知道吧?你还不如嫁给眯眼子吴爱国呢。对了,你就嫁吴爱国吧,吴爱国你知道吧?你应该记得他的,你跟他同过学,他家就住在巷尾,斜对面就是厕所,多方便呀是不是?我还替你问过他……”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的像芭蕉叶子的影子就一颠一颠地移走了。我听见她在轻轻地关房门。芭蕉叶子不见了,只有从巷子里漏进来的两道灰亮横在黑暗里,它们一长一短,细细的,毛茸茸的,像漂在死水里的两支浮标,一动不动。我心里气闷闷的。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可是你不理我,这就不能怪我了,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了。
现在没事了,就剩下撒尿了,我赶紧爬起来,顾不得披上棉袄,伸手摸到凳子,将自己撑下床,开门来到巷子里。巷子里空无一人,路灯被灰蓝色的夜气滤成了一圈一圈像白猪毛似的光丝。我憋得都抖起来了,一只手不离凳子,一只手啪地往巷墙上一撑,弯着身子仰着脸,姿势怪异地对着墙根撒尿。我的尿嗞嗞作响,冒着一大团灰白的热气,感觉真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这真是意外所得。而正所谓有得有失,我体内的那一点热气都被尿水带走了。我头上的天空黑得像烧了一千年的锅底,寒气贴在我脊背上,一下子就将我抓住了,弄得我一个寒噤接着一个寒噤。第二天我就感冒了,不断地打喷嚏,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然后就是发烧,烧了一天一夜,又转了痢疾。我妈给我捂了两条被子,被子上又压了我的棉袄棉裤,我还是一个劲地发抖,好像全世界的老北风都吹在我一个人身上,把我吹成了一张刮剌刮剌叫着的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