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年味就越来越重了。腊月二十六或二十七八,我们家里总要来两个乡下亲戚。是什么亲戚我不大说得清楚,反正不是很亲的那种,大约只是姑表亲,我喊女人是金秀姑姑,喊男人是细宝伯伯。他们都是我们老家的人。我们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奶奶在一九六三年就死了,据说是吃多了红薯叶子,胀气死的。细宝伯伯总是穿一件灰袄子,今年是灰袄子,明年还是灰袄子,袄子的下摆纰出了口子,吊着发黑的棉花团团;金秀姑姑虽然不是老穿一件秃袄子,会换一件罩袄褂,也会浆洗会缝补,但身上的补丁实在太多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屁股上补着一块日本尿素袋子,上面还隐约可见“株式”二字。他们的脸色都不好,年年都是那样,青黄青黄的。他们不是结伴来的,而是一前一后地来,腊月二十六,金秀姑姑来了,腊月二十七,金秀姑姑前脚走,细宝伯伯后脚就来了。他们带来的差不多都是红薯和印花米团子(米团子上都点了一点红),我妈给他们的东西也基本上是一样的,一小包油豆泡,一斤可以熬油的肥膘肉,半斤白糖,一包油糖果子或大麻枣。除此之外,我妈还要给他们一点钱,一块蓝色或灰色的平布,再拿几件旧衣服(都是已经打了补丁脱了颜色,不能再穿了的)。他们接过东西时都是又谦恭又感激的样子,而且还要说许多感谢的话。我妈总是叫他们不要说。我妈说:“亲戚路上,就不要说这些了,越说越生分了。”
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似乎是一个标志,他们来过之后,我们家就开始过年了。李玖妍是除夕早晨回家的。她坐了一天车,似乎一点也不累。她的变化很明显,人整个大了一圈,而且脸变黑了,皮肤也粗糙了。以前她是细皮嫩肉,白里透红,现在是粗皮黑肉,黑里透红。她的手也是黑红黑红的,有几个指头上还缠着胶布。胶布已经泛出黄黑,显得比较脏。
我妈说:“胶布都没有吗,都黑了,会感染的。”
但她说不要紧,她说她从来不感染。她用缠着胶布的手拧毛巾,好像很有力气,一把就拧干了,然后她用力擦脸,擦得红扑扑的直冒热气。她把擦过脸的毛巾扔回脸盆里,弯腰拖过那只印了“上海”字样的灰色人造革旅行袋,嗤的一声扯开拉链,把她带回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我们一家人都看着她,她给我们带来了陌生和新鲜的感受。她把东西都放到桌上,说这是薯片,这是香菇,这是笋干。我爸看着那些东西,还用手摸摸,用一种很见过世面的口吻说:“这笋干好,比人家送给我的好,人家送给我的是板笋,你这是笋尖子,是用烟熏过的,叫烟笋。”
李玖妍这时显得很自豪,说:“那当然。”想想又补充说:“这都是金竹的特产,在金竹,这种东西就跟柴火一样。”
我妈把肉饼汤和馒头端到她手上,说再不吃就凉了。她便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们,金竹那地方家家户户都会做笋干,他们剥笋就像鱼贩子剖鱼似的,先在当中划一刀,左一撇右一撇,就壳是壳肉是肉了,然后把笋肉扔进大铁锅里,煮过之后再装笼。笼是笋笼,用木条子钉的,长方形的,把笋肉一条条压在笋笼里,又把笋笼抬到溪水里,在上面压几块大石头,浸它个把两个月再起笼,剩下的就是晾晒了,晒得一敲当当响,就成了笋干了……她说得头头是道,但等后来我也有点见识了,就知道她说的这些全是她听来的,那时她应该还没见过人家怎样做笋干,她是秋天去的,秋天没笋,人家做不成笋干。
吃了东西,她用巴掌擦一把嘴。我妈说:“你怎么用巴掌擦嘴?”她说:“这有什么,我们那里都是这样擦的。”
除夕夜要守岁,我爸用木炭烧了一个火盆,李玖妍问家里有没有红薯?我妈就把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带来的红薯拿出来,李玖妍扔了几个在火盆里煨着。她一边翻动红薯,一边说沙口村的火塘,―沙口村的火塘上都吊着一只巴满烟垢的大瓦罐,他们的细伢子喜欢在火塘里煨红薯,那些细伢子就是红薯喂大的。红薯皮已经焦糊了,在火盆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她用火钳把它们夹出来。煨出来的红薯香喷喷甜丝丝的,我们刚吃了油豆泡烧肉,现在又吃煨红薯,肚子便不由分说地鼓起来了。先是我爸放了一个屁,接着是我,然后是我妈和李文革,最后是李玖妍。我爸放了屁便掩饰地干咳一声,我妈则忍着,一点一点将它放出来,只有李玖妍,放了屁却咯咯地笑着,说红薯就是屁虫,只要一入冬,沙口村人就有放不完的屁,他们自己开玩笑说这哪里是沙口村,明明是一个屁村。我妈皱着眉。我妈显然不喜欢她这么说话,左一个屁右一个屁,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说话?
李玖妍说魏红头一次下田被大蚂蟥吓得又蹦又跳,跳到田塍上一边哭一边发抖;徐小林躲着房东半夜吃饼干,吃得吱喳吱喳地响,弄得房东黄九银的老婆以为老鼠在啃红薯片,蹿下床来举着笤帚四处找老鼠。她还提到了另一个比他们早去半年的王大勇,说王大勇说话结巴,每次喊她,都是李李、李、李玖,—妍,连脑门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她谁都说到了,就是不提詹少银。我爸妈也想不到这一层,他们只是云里雾里地听着,不知道她有意漏掉了一个人。
李玖妍带回来的薯片,我妈在正月初一就炒给我们吃了。用细沙炒的,酥黄焦脆。还有香菇和烟笋,我们也都尝了尝。我妈用香菇蒸了一个蛋,一人几调羹;又浸了两片烟笋,切成笋丝,跟白萝卜丝胡萝卜丝豆腐条混在一起,炒了一碗“和菜”。然后我妈就像藏宝一样,把剩下的东西全藏起来了。她叫我爸把它们包好,我爸手巧,又是学过徒的,包东西很在行,他用报纸把它们包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像礼品盒似的。李玖妍显得有点不屑,她似乎很愿意看见我们吃她带回来的金竹特产,她骄傲地说:“这东西还怕没有?以后我再拿回来就是了!”但我妈不听她的。我妈就是这样,有点东西总要留起来,也就是说比较喜欢囤积,在处理这类事情时又特别独断专行,不管别人高不高兴。她打开一个橱子,一样一样都放了进去。
李玖妍变得有些大大咧咧了,唯有漱口时细心,也很肯花工夫,早晚都漱,所以她的牙齿还是跟过去一样白。而且由于脸黑,牙就显得更白。她又充满了快乐,喜欢笑,我们家的光线从来都不好,所以那年过春节,我总觉得她像个《人民画报》上的古巴黑人似的。古巴黑人举起一只拳头,张着嘴,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
她本来喜欢做一些家务的,这次回家却不做了,忙着到处串门。她和她那些下乡插队的同学一起,呼噜呼噜的一大帮,今天呼噜到这家,明天呼噜到那家。我特别喜欢看她骑车,她骑的是我爸的车,两臂带一点内弯,圆圆的肩膀耸起来,那样子真是意气风发。一辆破车被她这么一骑,似乎变了样,我趴在凳子上,看着她骑出了巷子。
跟她最好的还是魏红,魏红来我们家的次数也最多,来了两个人就躲到房间里。有一回她还留魏红在我们家里过夜,跟魏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一阵子,又嘻嘻哈哈笑一阵子。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就吃吃地疯笑。她们的声音从壁缝里漏出来,仿佛在黑暗里放着一种光,我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只觉得它照亮了我,使我不但看见了她们的欢乐,还看见了她们说的那些人和事。那都是那个金竹的叫沙口的小村子里的人和事。那个小村子被秀丽的群山所环抱,到处是奇花异草,丘壑间烟霞缭绕,还有清凌凌的溪水和绿莹莹的萤火虫。太阳是金色的,月亮是银色的,风是带着浓浓的花香的,人们是欢乐祥和的。那里没有烦恼,那里的烟笋像柴火,薯片堆得比山还高。那里的水像美酒。那里的空气都是甘甜的。那里所有的事情都让人满心欢喜,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她们这样说个不停,也值得她们这样笑个不停。我羡慕得要死。我简直很嫉妒了。我更恨自己是个残疾。我极力想象,那个沙口村是个什么地方呢,到底有多美呢,我姐姐是不是真的去了一个仙境呢。
她带着一帮人呼噜到我们家时,我爸妈也是分外热情,把糖果点心花生瓜子都捧出来,坐在一旁听他们说那些发生在乡下的有趣的事。他们还留她的同学们吃饭。他们跟同学们都熟了,知道谁是谁了,—那个叽叽喳喳不停嘴的圆脸姑娘是魏红,那个高鼻梁眼睛有点往里眍的小伙子是结巴子王大勇,徐小林戴了一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詹少银虽然不大说话,但他笑得很特别,没有过渡,张嘴就笑出来了,笑得还很响亮。同学们走了,他们就一个个评头品足,轮到詹少银,他们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就问李玖妍:“那个那个……笑起来挺突然的,吓人一跳的,叫什么名字呢?”李玖妍淡淡地说:“詹少银。”我爸说:“哦,詹少银。”我妈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以前没提过这个人哪,跟你在一起的吗?”李玖妍说:“老提他干什么?他不过也在我们那里插队,比我们早三个月就是了。”
其实不光是詹少银,李玖妍不愿提及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她忽然看见房东家的墙壁上有一只眼睛,她就只字未提。这看起来是一件小事,但也许就是这件小事,作为一个契机,催发了她的爱情。当然,这一点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她才刚到沙口村不久,就学会了打谷子,她看见自己的汗像闪着亮光的珠子,大滴大滴地落在泥土里,落进了沙口村的敞着正方形的口子、颜色灰黑的老禾桶里。蚱蜢和蛾子都飞了起来,草屑和灰尘,还有谷粒,也飞了起来,—这些她在信里也说过了,但她没说草屑、灰尘和谷粒粘在她脸上,又从衣领里钻到了她胸脯和脊梁上。她觉得它们像会蜇人的毛毛虫一样。晚上收工后她匆匆喝了两碗南瓜粥,就忙着躲进西边小披屋里去洗澡。在沙口村洗澡跟在家里洗澡的情形大体上相似,都是用一个大木盆。她把蔫瓜家的大木盆提到小披屋里。蔫瓜家的大木盆比我们家的大木盆要高一些。蔫瓜老婆给她从灶膛里叉出两瓦罐热水,把水倒进一只提桶里,又兑了些凉水给她提过去。她说这几罐水就是给你煨的,你放心用。她出去时又顺手带上了门,还叫李玖妍从里面扣上门搭子。李玖妍坐在盛满热水的大木盆里,内心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