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先生的前一段话便是我在小城的真实写照，一无所有，说走就走，却始终不走。天同此理，人同此心，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啊。
虽然，我在美国、中国的大城市有家，但从心里说，我真的希望在小城有一个属于我的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风雨来的时候，我会躲进她；孤寂来的时候我会想到她；饥饿来的时候我会拥有她……然而，须晴日，当我放眼小城，红墙绿瓦，屋宇连片，煞是巍峨，哪儿都找不到我的家，哪怕是一个寄身之处，生命的驿站，都没有啊，都没有。在小城，我连那些靠体力挣饭吃的农民工兄弟都不如啊！农民工兄弟下班后还三三两两扎堆唠嗑、取乐。而我却没上班也没下班的概念。双休日、节假日，不回省城，只能窝居在破败的办公楼里，虚度时光。韩愈从皇城长安被贬到广东潮州的时候，就对他的孙侄韩湘交代后事，如他不能回“家”长安，韩湘一定要到潮州的瘴江边来收拾他的身骨啊。可喜的是尽管韩愈“夕贬潮州路八千”，后又移袁州，最后，他还是回“家”了，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长安。穆宗时，他被召为国子监祭酒，历京兆尹及兵部、吏部侍郎。韩愈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回家了。而我在小城一晃7年，真的不知道何时回“家”，能够一家人围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啊？
韩愈，一代大家，云横秦岭，雪拥蓝关，被贬潮州，最终回家，可喜可贺；练炼，也算文人，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流落小城，寄人篱下，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也许8年，也许10年，也许终老他乡。“家”，只能在我滴答的泪光里，在我期盼的心境里，在我无望的思绪里啊……
人生长恨水长东
戊子年七月一个双休日的黄昏，你一人在小城凋敝的小楼里笔耕不辍，突然阴风怒吼，日星隐曜，电闪雷鸣；继而是大雨滂沱，满目萧然，不见天日。你走到阳台，孤寂的院子空无一人，你回首身前身后，偌大的大楼，唯有你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面对此情此景，你禁不住心中一惊，你现在莫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其实，在小城长期流浪的日子，除了你，还是你，别无他人。窗外是雨水，窗内是你的泪水。你顺手推开窗，让阴风吹进来，任雨水打进来，和着你的泪水，汇到长江，那就是真正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你一人呆在小城破旧的小楼，面对薄暮冥冥，霪雨霏霏，大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肃杀，感极而悲者之意。你仰天长啸，喟然浩叹，李太白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尽然，最多是文化人的聊以自慰。
面对这满目的苍凉，越来越黑的夜晚，你悲愤得不能自已，叫上司机，冒着密集的雨点，踏上回家的路程。小车的灯光划破雨帘，划破黑暗，快速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边黑暗得啥也看不见，一如你的心情，司机小心开车，你倾斜在坐椅上，心事重重，一语不发。车近省城昌北国际机场时，灯火越来越明亮，车至南昌大桥时，赣江两岸还是一片辉煌灯火，你的心情才稍微明亮点。因为家就在眼前，回家的感觉真好。车至省城立交桥时，眼前出现的是你年少时熟悉的景物，可“览物之情，得无异乎”？回答是肯定的。正像南唐后主李煜所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是啊！随着流水落花而去的，不光是你在美国，你在京城，你在省城的美好时光，也不光是你在小城的无限落寞和惆怅；更有令人不能忘怀的过去了的真挚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你总是生活在过去、生活在回忆、生活在浪漫里，面对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尔虞我诈，真情缺失的现实世界，你伤心不已，千百次地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要不要随乡入俗？要不要沆瀣一气？要不要同流合污？要不要迷失自我？你的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不断地矛盾，不断地拷问。如果沆瀣一气，就意味着你要委屈自己，丢失你的人格和尊严。你想蓄积人格的力量，从而维护自己作为文化人应有的尊严，你就得忍受孤寂和失落，忍受漠视和刁难，甚至处处碰壁。最后的归宿是：只能遁入桃花源，不食人间烟火。这些，你更做不到，所以，你可能孤寂到老，失落到永远。尽管如此，可是你还是要不停地问，不停地想，不停地找：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方，如果没有文化人应有的地位和尊严，如果只剩下物欲和钱，那还剩下什么？如果文化被贬到和妓女一样下贱，文化人被弄得灰头土脸，那正义靠什么伸张？文化靠什么传承？精神靠什么张扬？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的这首《乌夜啼》写尽了人生的无奈和悲伤，是他从南唐皇帝到北宋囚徒的心灵写照。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可能“几时重”。皇帝李煜也罢，平民百姓的你亦然。你能时常回想过去，只能说明你是一个知道好歹、知道感恩、铭记情感的有情有义之人而已，别无他意了。
细细想来，人生不过尔尔，长则百年，短则几年，人都是大自然的匆匆过客。大红大紫、荣华富贵也好；碌碌无为、贫困潦倒也罢，都是一生，在这一点上，上帝是公平的。否则，这个世界就更乱套、更没谱、更没章法了。再往深点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大红大紫，大贵大富之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是平平淡淡，终老一生。古语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从这一点上说，你在小城颠沛流离的落寞，看是坏事，也许是好事啊！况且还有现代短信调侃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婚姻，爱不由己；人在官场，话不由己；人在单位，事不由己；人在世上，命不由己；人生在世，有何归己；享受生活，善待自己。”但你的核心的价值观已定，思维定式已经根深蒂固，你根本就不会这样想，你没法说服自己。
徜徉在省城熟悉的街道，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你的心情愉快一点点，但伤感一直笼罩着你，你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念这样的句子：“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是啊！在省城，你和你的妻儿度过了愉快而短暂的时光，可现在是隔山隔水隔太平洋，当时明月在，不见彩云归。你和你的学友，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现在是散落各地，十年不见，鬓已泛霜。有的更是溘然长逝，阴阳相隔，天上人间。你和你年迈的老母、兄弟姐妹长久分离，思念之情长留心底。自己则人到中年，知音难觅，知己难寻，学识无长，事业无成。你不能不哭，你不能不叹，你不能不问，你不能不伤。依依素影，到底在何方？是命运捉弄你？还是你确实无才？抑或是文化人性情使然，恃才傲物，孤芳自赏，使你流落到小城，虚度时光。你常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你常唱：“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你常吟：“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你奢望云开日出，你等待春和景明，你希望伯乐相马。而实际上是你在小城，今年复明年，明年复后年，一年复一年，岁月蹉跎，度日如年，你已被人遗忘在偏僻的小城，遗忘在没落的角落。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凡人，追求过，便不悔，奋斗过，便无憾。你追求过，奋斗过，抗争过，纵然无效果，也聊以自慰了。以后的日子，你便可以：“更作茶鸥清绝梦，小窗横幅画江南”了。可谓是：“金剑沉埋，壮志蒿莱，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在小城流浪的日子，即使夜已深沉，你仍然无法入眠，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悲愤经常郁积在你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如果我是诗人
如果我也可以写出诗行
我宁愿不要这满心的诗意和柔情
我这僵死的性命和心灵
一切热烈逝去
冷却的身体
这是怎样的痛
我不再有勇气希冀
作一次大鹏的姿势
我甚至不可以像一只白鹭
轻轻地低舞、回眸
静静地在禾田里梳洗
你一挥而就，一气呵成，写成了这辈子你认为最真实的诗行。在小城，你真的不可以像一只白鹭。白鹭可以轻轻地低舞，自由地鸣唱，而你不能，只有风吹来的沙，落进你悲伤的眼里，堆积在你沧桑的心头。
你没法不沧桑啊！曾几何时，你意气风发，才情俊逸，视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文化人的尊严和骄傲在你的心中神圣得像洁白高峻的阿尔卑斯山；读书人的矜持和自尊在你的心中保持得像碧蓝的地中海水，你什么时候为五斗米折过腰啊！可自从你流落到小城，做上了个七品芝麻官后，为了单位的“生存”，竟一次又一次地为五斗米折腰，为了“柴米油盐”熬白了头。折腰顺畅时，你稍感宽慰，碰见不欣赏你的主时，你便郁闷难忍，想到你过去的春风得意，众星捧月，想到现在你文化人的高贵和尊严荡然无存，你悄然落泪。多少次，你问自己，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和生活吗？多少次，你六根清净，万念俱灰，四大皆空，真想一走了之。“人不求人一般高，无欲则刚品自洁。”在这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社会，一向标榜自己高尚和圣洁的你，身上竟然也染上了些许铜臭味。夜深人静之际，你不停地拷问自己，是社会风气变了，还是你自己变了，你的回答是，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其实，你是知道的，你不想这样，你只想做精神的主人。做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不行啊！你的单位要生存，你就得找米下锅。你手上的文化资源在生存所必要的物质资源面前，变得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卑贱得像一个路边店的妓女。你的心在流血，在颤抖，在哭泣啊！可这就是生活。为此，你想到了哲人的一段话：“人，一定要有自信，有力量，一种战胜的欲望，看到别人进步的喜悦，你要从中去领悟，人不可无刚，无刚则不能自立，不能自立则不能自强，不自强也就不成功。”
你想自立，自强，你想成功。可你终究弯不下你挺直的腰板，装不出一副可怜的奴才相。你只好暂时行走四方，浪迹天涯。在瑞士日内瓦湖畔，你投头仰望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低头看着透明洁净的湛蓝湖水，和在湖中拨动清波的天鹅对话，你想时光就这样静静地凝固，你想永远留在山青湖澄的瑞士日内瓦。你想象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你和你的爱人静静地坐在湖边，手中摊开的是一本世界文学名著—美国作家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时光。明媚的阳光能带走你昨日的愁烦，一扫你灵魂上的尘垢，然后，你对爱人说，也对自己说，幸福其实很简单。幸福就如同此刻，在瑞士的湖光山色里，在绯红的天空下，宽容地对自己微笑。
在德国莱茵河畔，看一河碧水滚滚东流，你想起了河两岸养育了多少世界一流的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你心里便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动。要是自己也生活在莱茵河畔，生活在这18世纪的欧洲，该多好啊！这里一时，俊彩星驰，星光灿烂，洪波涌起，文采飞扬；没有争斗，没有贫困，没有倾轧，没有烦愁；有的只是翠绿的草坪和一树一树的花开，日子平静绚丽得就像眼前波澜不惊的莱茵河水，美丽绚烂极了。在莱茵河畔，你真的感到：“只要心有暖意，性有空灵，生命便无限宽广。”
可在小城，你觉得自己活得太沉重，茫然没有目标，孤独如飘零的落叶，整日神思恍惚，终究也找不到北。你甚至想，自己是多余的，有时真想一死了之，真是：“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是的，生和死，一字之差，便是隔世，一切都不容易。“生如夏华之璀璨，死如秋叶之静美。”是生存还是毁灭，摆在了你的面前，你反复地咀嚼着哈姆雷特的名言。当然，你不会选择死。你只是不快乐。你不快乐是因为你没有像庄子样的看透人生，你没有达到于丹所说的精神境界：“生命就像电光石火一样转瞬即逝，在这有限的生命里，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贵，不管你度过什么样的人生，最不应该扔掉的是欢乐，如果谁斤斤计较，心胸不开，此生不能做到笑对人生，那么是他还有太多太多的痴迷，而没有看得通透。”于丹的话好像是专为你说的，你想得到，但是你做不到。
在小城的二千多个不眠之夜，酸甜苦辣，人生百味你都尝了。脸上的微笑别人看得到，可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呢？“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朋友们说，你痛苦多，欢乐少，是因为你太唯美了。美，成了你心中不死的光芒，矢志不渝的追求。天然去雕饰成了你最美好，最永恒的情人。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从而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宽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
可事实是，你不光难自己所不能，还难别人所不能。这日子能好吗？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风起的日子，你笑看落花；雪舞的时候，你举杯向月。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路，没有人陪你走过，路上只有你和你的影子。哪怕从地老到天荒，从天涯到海角，你总是一人踽踽独行，从未改变。
“君去春山谁共游，鸟啼花落水空流”。爱你的人已经飞走了，你爱的人还没有来到。破旧的屋顶上不知停着一只什么鸟，喔喔喔叫不停，叫得你五心烦躁，喟然长叹，泪流满面。
寻常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斑驳长亭下，长江白似练；江南春日里，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天之涯，地之角，一轮夕阳挂在天边。夕阳下，青山隐隐，碧水迢迢；晚风拂柳，笛声凄怆，你神情庄重得像个古代谋士，对着夕阳，面向长江；举起浊酒，一饮而尽。酒杯掷地碎了，你的眼泪掉下来，心像铅一般沉……
斜晖脉脉水悠悠
在小城寒冷的冬日，在倾圮的破旧的小楼里，你躬着肩，袖着手，来回踱着步，怕冷似的深藏着你的思想。那样子乍眼看去极像黄土高原赶着羊群，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拾羊粪蛋的老农。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吗？你在想过去岁月的艰难困苦吗？你在想做人做事的不易吗？你似乎是英雄迟暮了哦！要知道，你曾经是那样的豪气冲天啊！你曾经是那样的英气勃发啊！你曾经是那样的生龙活虎啊！怎么才来小城几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是小城的“码头文化”改变了你，还是你已经适应了“码头文化”呢？恐怕你自己都说不清道不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