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惯城市的人,往往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就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吧?天上星辰的消息,地下泥土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仿佛都不关我们的事。还有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这么多人总是抱怨着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认真体会做人的快乐?
“事实上,但凡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咎由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坚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不幸只是作为‘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便远似一天。”
对徽音来说,无论是这浪漫的思想,还是那流畅的语言,都是志摩独特的魅力所在。他永远如同一个奇迹的制造机器,在这个世界的节奏之外,快乐而自在地创造着新奇与美。
这些盛大的新奇与美有时候常常让徽音目不暇接;这也许是她还只有十六岁的缘故,也许是志摩实在太过天才的缘故。有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甚至没能完全理解志摩话中全部的思想——虽然那浪漫热情的句子本身都已让她足够崇拜。
又过了两日,志摩登门造访。
他的身体好了许多,脸色却并不好看。他难得地锁着眉头,同徽音打完招呼便郁郁地倒在椅子上。
“你还好吗?”徽音递给他一杯温热的姜茶。
“此时我更愿意喝苹果酒。”志摩颓然地接过来。
“这样的天气可不适合苹果酒,”徽音摊了摊手,“何况我一个人在家,饮品匮乏,恕不周全。”
志摩苦笑了一下:“只是心中烦闷。”
“你竟也有烦闷的事,真是让人好奇。”徽音打趣道。
“我自然是有的——只是要同你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姑娘来倾诉,可真是不合适。”他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姜茶。那浓郁的味道一直渗到胃里,确是让他平静了许多。
“小姑娘怎么了?我可不信你会在意太年轻这种无聊的事情。如果你要交换,我也可以与你说说我的烦恼。”徽音歪着脑袋说。
“你说的是。我只是怕你会笑话。”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并没有这般粗鲁的习惯。何况我也不信你会说出什么值得笑话的事情来。”
“好吧……”志摩垂着脑袋,不再推辞,“我是结了婚的。在家中坚持举办的仪式之前,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她。如今,我的……妻子,受了父母的命令,要来到伦敦。这让我感到烦闷。”
徽音看着他,眼中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认真地听着。她知道他还会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这个时代,这个民族——这样的婚姻太多了。这几乎是一种落后的传统,让足龄的年轻人都成了结婚生子的工具。事实上,在这次来伦敦之前,我也没有奢望过自己可以摆脱这种婚姻的不幸。我到处求学,遍访名师,离开北京大学后,更是去了美国——这也许都是我想要逃离这些不快活的努力。
“然而,自打来了伦敦,自打我开始不再想要做一个中国的汉密尔顿①,而只想做一个诗人……”
他有些痛苦地抱住了头。
“当我只想做一个诗人,才发现自己竟这样自由,这样快乐。我竟像是第一次,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没法忘记那初春的睥睨,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所有自然的细节都可以予我那样的快乐和自在……曾经在我看来,这都是多么陌生的事情啊!
“我想要追寻自由,我想要全部的自由,完整的自由,至少在爱情里。你知道,爱是一个诗人热情与浪漫的最大支撑——”
在一连串的咏叹之后,志摩又颓然地垂在了椅子上,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有时候,我真渴望这世界是假的,这个我是假的。我有完全的自由,可以去抉择我的婚姻,我的爱情,我的命运,我的人生。”
他坐在那里,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失落与绝望的味道。
“我们生活在这世间,终究要被约束。阴晴圆缺,此消彼长。此时是约束,彼时兴许是指引。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徽音的声音清透,带着些许的稚气。
“也许吧——可是,我不想失去这追求的热情。”
过了许久,徽音轻轻叹气。
她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你。”
脚注:①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美国经济学家、政治哲学家,美国宪法起草人之一,第一任美国财政部长。
志摩轻轻摇了摇头:“不,你坐在那里,听着我说这些。尊重着我,相信着我,为我证明这一切的思考,就已经很好。至于对于爱情自由的追求……也许只是我一个自不量力的幻想吧。”
徽音想了想,忍不住说:“这些天来,你都像是一个世界上最活泼、最乐观的人。你教会了我真正的坚强,让我更明白自然和内心。我一直以为,你这样坚强,根本不需要幻想——你那些美丽的想象,要么可以被立即完成,要么就变作了完美的诗。”
志摩轻轻牵动嘴角,绽放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徽音,你可知道……”他的目光同月色一起洒向静默的河流,带着那样浓的哀伤,宛若一朵将被大雨冲开的云,“越坚强的人,就越依赖幻想。”
偶然
“事实都被好事者篡改了!”徽音乍一走进家门,父亲愠怒的声音便自书房腾腾地传来。
“志摩去取的并非徽儿的信,而是我与他二人戏闹的信件罢了。所谓情书,不过是我们二人对于罗素《婚姻与道德》中所谈论的爱情观的探讨。这完全不关徽儿的事,何来勾引之说?!”
她愣了愣,知道父亲正在与别人大声交谈,便轻轻走入了自己的房间。
书房中的谈话声断续透过来,在墙与墙的层层剥离后,只剩了父亲那随着情绪高低起伏的音节片段。可那其中的内容依然让她再清楚不过——近日来这件事已经让她感到越发难堪。
徽音环抱着自己的双膝,下巴抵上膝头。她柔软的发辫已经被苍白的手指解开,一头黑发疲惫地倾泻在肩膀上,像个温柔而沉默的拥抱。
她已经这般在窗前静坐了许久。
事实上,她十分想要做些什么,使得自己不至于在意那些对话的内容,然而那杂乱如麻的心却让她丧失了一切灵活的本领。
空气里似乎都充斥着催泪的气体,她只有轻轻眨眨眼,咬起嘴唇,好让眼睛里的露珠不致凝成雨。
这些天来,她已经隐约听到了许多关于自己和志摩的流言。
她原本并不在乎这些——只觉所有“闲话”都不过是无聊者们用自己廉价的时间和语言造出的是非。
纵然这些是非实在已经传得太远,连身在北京的姑母,都特意嘱咐徽音“自身本就是庶出,不可再做徐的二房”……这般冰冷的事,她也尽力保持平静。
然而,她似乎也渐渐发现,沉浸在她和志摩的“故事”里的,并不止那些无关的嚼舌者,还有志摩自己。志摩注视她的眼神越发炙热,几乎快要将她灼伤。这才真正让她无措而惶恐。
初相识时,志摩还只将徽音看作“长民的女儿”,好友聪慧的爱女。然而随着二人日渐熟悉,志摩很快便将她视作了知己。
这自然是让她喜悦的,打她心里,对于才华横溢的志摩也充满着仰慕与欣赏。在一次次精彩的交谈中,她愉快地同志摩共同徜徉于文学与艺术的浩海,并庆幸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位亲切、优秀而有趣的朋友。
然而之后的发展却跳脱了她的预期。
虽然她尚未真正接触过“爱情”这件事,却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不会太长久地无视他那非同一般的热切。志摩还尚未表露心迹之时,她便已经被二人独处时逐渐升温的暧昧气氛微微吓到,本能地想要逃离志摩的视线。
更不用说,那日他那番让人猝不及防的话……
想起那天仓皇失措的自己,徽音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将双膝抱得更紧。
那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连日绵密的阴雨过后,伦敦终于慷慨地露出了它干净纯蓝的天空。西区的草坪被烘晒得松软而芬芳,徽音与志摩便坐在阳光下,在青草与泥土的气息里愉快地谈天。
在那番突兀的话之前,他们原本是在谈论欧洲的骑士,嫩薯的美味,或者剑桥的天鹅——这类有趣味而闲散的事。
突然,志摩的声音便静缓下来,眼神中也带上了一种让徽音慌张的温柔。
“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与这样一位美丽而年轻的小姐成为如此亲密的朋友。”他说。
徽音的双颊微微泛红,低下头去,注视着草尖上一只光亮的瓢虫。
“徽音。”他叫起她的名字。
“我这阵子有时会暗暗发痴——你若是看到我那副样子,一定又要笑话我。可我依然忍不住在每个可爱的、低沉的时候想起你来。若是……一切未来都可有你分享,该有多好?”
听到这样温柔的话语,当下她却只觉整颗心脏被揪住,所有情绪都被封堵在了喉咙底下。
面对告白的慌乱,语无伦次的紧张,以及惧怕自己会伤害志摩的担忧……霎时都涌动上来,似暗流,淹没了她的嘴巴与眼睛。
徽音从草地上站起身来。
她知道她是终究要说些什么的,这失礼的沉默不能永恒地延续。
“志摩……如若你所说的这股念头并不是一时的谈笑……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事。”
“哪一桩是不可能的事?”他也站了起来,柔和地注视着她。
“我们之间的事……”她别过脸去,不回应他的眼波。
相对无语,月凉如水。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前一秒,突然又听到他开口。
“啊……黄昏来了。”轻松到若无其事的语气。
她依然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
“我可告诉过你,我所遇到过最绝妙的黄昏?那时我正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层中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
他顿了顿,低头轻轻笑了一下。那圆圆的镜片后面,似乎亮着点失落的微光。
“不说也罢。并未亲眼见过,说来你也是不信的。”
就那样,若无其事地,又说起黄昏。
一直到互道了再见,他们都再也没有提起那尴尬的表白。
可是已经冲破了这情感的栅栏,即使永远绝口不提,昔日那样无所顾忌的友情还能够回来吗?
徽音没有办法确信。
她自然希望这一切可以仿佛没有发生过,日后依然可同志摩安然无恙地肆意相处。
可是那样,不就成了对志摩真心的漠视和对他情感的恶意折磨了吗?
“徽儿。”父亲站在房门外轻轻叩了几下。
徽音赶忙从那杂乱的思绪中抽出神来,自椅子上起来开门。
父亲在她身边坐下,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因为任何别人的话难过。”他说,“都有我应着呢。”
徽音皱了皱鼻子,瞬时泪盈于睫。
这些日来,志摩的爱情攻势已经让她措手不及,层出不穷的流言更将她逼向窒息。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仿佛都在质问她——为什么他这样疯狂?为什么偏偏是你?就连徽音自己,也会暗暗在心里自责,认为无论是否有意,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使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
可是唯有父亲,永远会站在徽音这边,永远赶在任何人前面心疼着她。
也唯有在父亲面前,即使是真的犯了错误,也知道自己可以被善意地体谅。
她伏在父亲的膝上,忍不住慢慢抽泣起来。一直在心底蛰伏的那股委屈,也只有在这慈爱的父亲面前才能够倾囊而出。
“是我的错,我以为志摩也是位杰出的英才,让你们多多交友总是好的,却不想造成了这样的事。”
林长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心里满是歉意。若不是自己放心地甚至鼓励地让徽音同志摩交往,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如今又怎会被满世界“毁人婚姻”、“蓄意勾引”这样恶毒的流言攻击?
“不,爸爸,这不是你的错。”徽音自他怀中抬起脸来,泪痕亮晶晶地闪烁着光。
他爱怜地看着眼前的徽音。那同他一般的眉眼已经描绘得愈加秀美,纤长的睫毛在灵动的眸子上闪动着,流转间尽是美好的光辉。
这些年来,作为家中的长女,徽音总是努力成长着,在母亲同姨娘的怨怼间应对着,似乎总比一般孩子早熟许多;自从祖父去世后,她更是成为了林长民公务在外时,照应全家的重要力量。
过早的成熟让徽音具备了同龄孩子难以拥有的懂事,却也唯有在自己膝下哭泣的此刻,她才又放心地显出一个小女孩的稚气。
“是我的错,”林长民慈爱地抚摸着徽音的头发,“是我忘了,我的徽儿已经这样美好地长大了。”
在他看来,她始终是那个小小的、几乎可以被自己捧在掌心的小宝贝。但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女儿分明已经长成了娉婷婀娜的美丽少女。
他原本以为“是真名士自风流”,却忘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夜,林长民最终给志摩去了封轻松的信,意欲将此事一笔带过:
志摩足下:
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作者注),想足下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
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他心中对于志摩的忘情,虽有不悦,但也不致责怪,只盼此番平静过去,依然可同志摩欣然相交。毕竟志摩本就是那般浪漫的性子,又是热切的年龄,面对可爱的徽音生起爱慕之心,也不该招致责难。
而他虽然对志摩十足欣赏,却也断然不会允他与徽音结好。
原因有二:一是志摩是已婚之人;二是林长民心中,对于徽音的婚姻也已经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