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志云在痛楚中醒过来时,一只带铁钉的大皮靴正踢着他的脸,一个声音在对他说:“get up!”
不远处,几个同样被俘的志愿军战士正低着头,双手放在脑后一跛一拐地被押过来。
天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借着周围明亮刺眼的汽灯,卢志云看清了,这是一个荒凉的山沟,浓重的黑夜紧紧罩着两边的山头。他们所在山沟的平地上,是一些军用帐篷和用铁丝网围着的营地,他明白这是战俘收容场所了。他们被押进了铁丝网。
他们靠着铁丝网一周坐下来,疲惫不堪,沉默不语。
夜深沉。卢志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眯缝着的眼,透过战俘收容所以外黑黝黝的夜空,极力想看清自己走过的路。以前的一切,就一幕幕地闪现在眼前。
卢志云1932年出生于湘西溆浦县陈家院子。他的亲生父母是四川秀山人,在他出生的头一年,秀山闹饥荒,唱花灯出身的父母便远走他乡以唱花灯乞点小钱糊口。一天,他们来到溆浦县地界,在一个恶霸家门前唱花灯时,恶霸放出两条恶狗咬他们,父亲为了保护母亲,与恶狗撕打起来,结果被活活咬死。母亲花掉身上所有的钱,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葬了父亲后,打算一边要饭一边往老家赶。
可当她路过陈家院子时,有好事者看出掩藏在她蓬头垢脸、衣衫褴褛下的年轻和灵秀,就撮合她嫁给土郎中卢子和。卢子和比母亲大十来岁,死了老婆,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过日子。这时母亲发觉自己已有身孕,再考虑到老家已没有至亲,又看出卢子和是个厚道人,可以作为后半辈子的依靠,就留了下来。八个月后,母亲生下个男孩。卢子和真心待卢志云母亲,对她的遗腹子也视同己出,母亲便主张孩子随继父姓,遂娶名卢志云。
继父送卢志云上过几年私塾,读懂了几本圣贤书,学得一手好算盘,又练了一手好字。卢志云天资聪颖,继父心里好不欢喜,每次出诊或上山采药,都将卢志云带在身边。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卢志云13岁那年,继父在腊耳山采草药时被土匪当作活靶子打死了。
继父死了,可他的那个浪荡子卢志新一直视卢志云母子为眼中钉。他不仅嫌卢志云的母亲是他的后妈,骂她是叫花子,还骂卢志云是野种。后来在几个良心不好的族亲的撺掇下,他将卢志云母子赶出去,逼他们娘儿俩搬到院子外曾经关过牲口的一间茅棚里住。母亲一直在卢志新面前忍让惯了,卢志云年纪尚小,加上嫂子是个吃野孩子不吐骨头的悍妇,母子俩就屁也不敢高声放一个。卢志云在那些坏族人的白眼下,在哥嫂的欺侮下,像只害虫似地倔强成长着,转眼就到了1949年。
这年年底,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7军以催枯拉朽之势解放了湘西,随后又开始执行湘西剿匪、建政任务。
离陈家院子仅20里地的腊耳山里藏有两千多土匪。第47军某尖刀排在陈家院子驻扎下来。团首长要求他们尽快进山侦察,摸清敌情和山势地形,然后配合主力部队对匪巢匪首实施围歼。
第二年,已经18岁的卢志云主动请缨,要给尖刀排当向导,说是要给继父报仇,尖刀排收下了他。在与尖刀排进山侦察时,卢志云还道出了他的另一层意思,他想跟着尖刀排一起立功受奖,捞个支前模范什么的当当。他向尖刀排排长王长河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和继父死后娘儿俩受族人欺负的一些情况。他说,当上了模范,今后别人就不敢欺负他娘俩了。王排长觉得卢志云是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年轻人,很看得起他。
一天,王排长的腿被银环蛇咬了,银环蛇是毒蛇,被咬后若是抢救不及时就会死人。卢志云跟继父学过治蛇毒,他将王排长伤口上的淤血吸净,然后采来专治蛇毒的草药,放嘴里嚼烂了,敷在王排长的伤口上,王排长躺着休息了半天时间就没事了。这王排长是义气中人,心里念着卢志云救了他一命,就教了卢志云一套祖传的王家拳法和王家棍法。他让卢志云好好练,用心练,说是练成了,一个人同时对付十个八个壮汉一定没有问题。
不久,腊耳山上的土匪被剿灭了。在作战中,卢志云一直与王排长在一起,他带着尖刀排从匪寨后山一条隐秘险峻的小道爬上去,破掉土匪暗哨和关卡,像一把尖刀插进匪寨,与正面进攻的主力部队里应外合,一举端掉了土匪老巢,卢志云与尖刀排立下了头功。在部队与地方联合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尖刀排集体荣立二等功,王排长荣立二等功,卢志云也果然当上了支前模范,他们都戴上了大红花。卢志云在剿匪中立了功,土改工作队按上级指示,给他家分了好田好地。
一年后,即1951年元月,朝鲜战争都打了半年,这时完成了湘西剿匪任务的第47军接到开赴朝鲜作战的命令。部队开拔前的一个礼拜,王排长带着尖刀排又来到陈家院子,按照团部指示,为卢志云母子建了幢新房子。他们将卢志云母子住的破茅棚掀掉,从山上砍来一些树,王排长又拿团部给的钱买了些砖瓦,一幢三大间的砖木结构的新房子很快就建好了。
尖刀排随大部队赶赴朝鲜后的一个月,卢志云也逮着了去朝鲜的机会。
湘西在一年多来的剿匪斗争中,从土匪队伍中投诚和俘虏过来的人有十一万多人众,人民政府和军队从他们中挑选了一批经过教育表现好且有实战经验者,约两万人,将他们整编后,作为支前大队或前线作战的预备补充力量,开赴前线。
卢志云这时已是乡里的民兵排长,曾经又在剿匪斗争中立过功受过奖,哪里坐得住,他找到县政府,也要求随支前队上前线。乡里的领导开始没同意。理由是,卢志云没了爹,他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他老娘一个了,按规定,他是可以不上前线的。可母亲支持他,她带着卢志云找到乡里的领导说:“人民政府、解放军对俺家有恩,给俺家分了田地,又帮俺盖了新房子,如今志云又是民兵排长,更要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古人尚有‘精忠报国’的思想,如今是新社会了,我做母亲的不能思想太落后啊!”
卢志云母亲送没了爹的独生儿子上前线的事情连县上的领导都晓得了,觉得这是支持前线的好典型,就同意了母子俩的请求。县里安排卢志云当上了支前队的一名军事管理人员。
卢志云出发前,母亲连夜赶制了一条红色腰带送给他。那腰带布料是一种特制的红色咔叽布,非常结实,三尺长,腰带两头有母亲飞针走线绣就的黄色纹饰,一头是青龙,一头是白虎。母亲将腰带亲手系到他的腰上说:“左青龙,右白虎,二神保佑我儿立战功。”
卢志云读过古书,懂得青龙白虎是当地图腾中的行军打仗中时的护卫壮威之神,便说:“娘,您放心,儿一定打胜仗,儿也一定带着红腰带回来见您!”
一脚踏上朝鲜那被战火烧焦了的土地,紧接着又是20多天的急行军,他们赶到了三八线。第二天天一亮,支前队的各路人马就冒着撼天动地、遮云闭日的炮火上了前线,上山搬运弹药和粮食,下山抬运伤员。大约一个月后,卢志云终于看到了王长河。那是在586高地上,志愿军打退了敌人的十多次冲锋,正是敌人暂停冲锋的间隙,王排长和他的战友们正偏倒在阵地上养精蓄锐,卢志云放下弹药箱,走到他们中间,一眼就看见了王长河,他惊喜地叫一声“长河哥”。王排长好半天没认出他来。在这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异国战场上,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激动万分。
王长河问:“志云,你怎么也上前线了?”
卢志云告诉他:“我是随支前队来前线的。长河哥,都一个月了,我一直在找你。”
卢志云要留下来参加战斗,但支前队的领导不同意,说抬伤员下山也是战斗任务,王长河说:“志云,你下山去吧,一切行动要听指挥!”卢志云这次只好离开战场。
可第二天上山来情况就不同了,志愿军阵地上,美军以重炮轮番轰击,飞机频繁扫射,深坑累累,浮土盈尺,一个营的战士已死伤得只剩下一个连。敌人的炮火停止后,南边山下的美国鬼子如蝗虫如蚁群涌上来,阵地好几处像洪水决堤样被鬼子突破,看样子阵地就要被鬼子夺去了。早就想参加战斗的卢志云这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从死去的战士手里捞起一支枪也投入了战斗。打了一会儿,志愿军增援部队赶到,阵地总算保住了。这场战斗结束,一部分支前队员补充到战斗序列,王长河升任为连长,上级还给他配了个指导员,叫刘连群。刘指导员让卢志云给王长河当勤务兵。
战斗的间隙,卢志云给母亲写了封信:
“娘,我找到长河哥了,他批准我参加了志愿军,我现在就跟着他。娘,您不知道,我打第一仗后,长河哥就当上了连长,我现在是他的勤务兵……战场上死了很多人,我今天才知道流血牺牲是什么样子了,娘,您要明白,子弹不长眼,假如我牺牲了,请不要难过,我是为保家卫国而牺牲的。”
写上落款后,他觉得后面的话说得不吉利,恐怕母亲会日夜担惊受怕,睡不着觉,于是又补写了两句:
“娘,您别为我担心,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后,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您,还要娶妻生子,让您下半辈子享儿孙的福,我要为您养老送终。”
有一次,王连长和指导员都去师部开一个会,回来后,刘指导员交给他一个医药箱,里面装着“红汞”、“碘酒”、“阿斯匹林”等药物,要他明天去师部接受战地卫生员的培训。卢志云找到王连长,说想就留在他身边作战。王长河说:“部队急需战地卫生员,你从小就跟父亲行过医,有治病救人的基础,在师部开会时,我就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王长河又说,其实当卫生员也是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连队安排了,现在应该服从才是。
卢志云在师部学习半个月后又返回连队,部队直喊着要打到汉城去,阵地又向南推进了100多公里。这时,美军的进攻比以前凶狠多了,大炮日夜不停地轰炸,飞机轮番扫射,大有不把阵地轰平不把志愿军消灭就不罢休之势。志愿军用的武器是些六零炮、三八冲锋枪,与敌人的美式装备根本无法比。美军的坦克像巨无霸一样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一队接着一队,沿着公路或平缓的坡地开过来。志愿军的子弹根本打不进,只好用炸药包来对付它,可是这样却是人员伤亡惨重。好在后方运来了一批火箭筒,集中打敌人坦克的履带,前面的战车坏了,赌在路上,后面的战车无法前进,志愿军就趁机一个反冲锋,打得敌人狼狈逃窜。
又打了一个礼拜,后方的武器弹药补给线竟突然断了,我方阵地上人也越来样少,指导员刘连群与众多战士都牺牲了,最后只剩下不到一班的人。原来,志愿军大部队两天前就撤退了,他们那个连是为了牵掣敌人才留下来的。这两天来,美军的飞机一直在向他们轰炸,可轰炸的间隙不时还能听到阵地上抵抗的枪声。事实上正是如此,王连长带着活着的几个人隐蔽在阵地的死缝中,拼死向敌人射击,始终不让敌人占领阵地。弹药和食品没有了,他们就在尸体中寻找,孤独的他们竟然在这个山头上坚持了三天。
卢志云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竟成了美军的俘虏。
天亮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南朝鲜民夫从铁丝网外面抬来两箩筐馒头。馒头是霉烂的麦面做的,灰黑色,但一股热气弥漫开来,勾引得躺在地上的难友们都坐了起来,可是却没人愿意站起来。
志愿军战俘中,有个干部模样的人站起来说:“饭来了,大家都吃吧!”看大家都没动,那人又说:“我知道大家的心思,不愿吃敌人的嗟来之食,但是我们不吃,就要饿死。大家要明白,只有吃饱了,是逃跑也好,还是与敌人斗争也好,我们才有力气。”卢志云随后从身边的难友口中了解到,他是个连长,叫向振。
向连长这么一说,大家就都纷纷站起来,自觉排着队走过去领饭。
第二天天黑时,美军又押来一些志愿军战俘。第三天早上,卢志云从新来的战俘中认出一个熟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同村陈东博。两人在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脸上都浮出一丝尴尬。可以感觉得出来,陈东博比卢志云显得还要无奈和沮丧,他说:“卢志云,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陈东博也是湘西溆浦县陈家院子人。他比卢志云大十来岁,从小就在外读书求学,他父亲陈芝兰一直在溆浦县城开杂货铺做生意,且全家都住在县城。他家在陈家院子有个四合院老宅,在赴朝鲜前,卢志云还从未见过他。继父在生时,经常在山里采些山货去陈芝兰杂货铺换钱,那时卢志云就听说了陈东博。在陈家院子人眼里,这个陈东博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父亲进城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送他读书,陈东博曾在金陵大学专修英语,抗战时还读过重庆的黄埔军校,后来入伍就成了一名国民党军官,他打过许多仗,立过功受过奖。可在后来解放军南下打淮海时,他却成了解放军的俘虏,随后他就回到了溆浦县。在一年前的土改中,卢志云亲眼所见,他家在陈家院子的老宅被分给了贫苦农民,他家被划作城市工商业经营者。
还是在奔赴朝鲜的火车上,陈东博主动找到卢志云,两人这才认识了。陈东博对他说,他俩是同村,现在要去上战场,应该要相互好好照应。他要卢志云记住他这个同村兄长,要有什么为难事了,一定不要忘了找他。卢志云问他,为什么也去朝鲜?陈东博说,全国解放前,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被打败,解放军优待他,发了盘缠让他回家。他本想后半辈子做一介农夫,老老实实种地,想不到土改运动中,他家被划作剥削阶层。前不久政府号召老百姓都支援朝鲜前线,他就主动去报名参加支前队,为的也是要在战场上立功受奖,争取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尴尬地位。人民政府不仅没计较他的过去,收下了他,还量才施用,让他当上了支前大队的一名文化教员。因为陈东博的实诚,卢志云对他有了不算坏的印象。想不到,命运却以如今这种方式将他们俩安排在一起。
陈东博在朝鲜战场的经历与卢志云如出一辙。他最初也是作为支前队队员上的战场,然后有一天,在为某个阻击美军的高地运送弹药,看到志愿军战士快要拼光时,他和他的队友都投入了战斗,正式加入了志愿军。他也是在前不久打阻击战粮尽弹绝时,不小心就当了战俘。
这时, 卢志云说:“真是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看见你!”
陈东博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眼里的泪水涌出来,一下子打湿了脸颊。
也许,他初来乍到,还没有像卢志云那样完全意识到或者没有完全适应目前被美军俘虏的现实处境,他深陷在痛苦的漩涡中解脱不出来。
仅一个礼拜,这个临时战俘所就收容了300多名志愿军战俘。
一个天气晴好的凌晨,战俘们被押上一长溜蒙着黄绿色车篷的汽车,随后车队离开山谷,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从东边山顶现出的发白的曙光,卢志云断定车队是在向南行进。迎面刮来的晨风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他与陈东博紧紧靠在一起。
卢志云心里涌起一种离乡别土的凄怆和伤感,心里的担心也大起来,他想:王连长会不会活下去呢?他若是没牺牲,这时会不会回到了部队呢?他又想:娘一个人在家,一定是又在想自己了,哥哥嫂嫂会不会还要欺负她呢?娘,娘,儿子现在异国别土,儿子还当了俘虏,儿子回不来,又不知能不能回来?您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啊!他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汽车开到一段左边是百丈悬崖的路段,卢志云正眯着眼想心思,与他靠在一起的陈东博突然站起来,扑到汽车后边的箱帮边,作势要往下跳。他身边的向连长说:“快抓住他,他要跳车!”近旁的两个难友,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扳住他的肩膀,卢志云也过来使了把力,才将他弄到车箱的中间。
后面一辆押车的美军用吉普上的美国佬看见了这一幕,朝这边开了两枪,以示警告,再也不要出现骚乱。然后叽里咕噜地骂了两句什么。
卢志云用手搂住他的肩膀,说:“东博哥,你爹送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你又是个老军人,按说应该比我要想得开。可是,你要是就这样想不开,死了,你怎么对得起你爹?今后要是回家了,我又怎么对你爹和乡亲们交代?”
陈东博哭丧着脸说:“我是怕,再也没回去的那一天了!”
卢志云搂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总有回去的那一天的!”
不久,他们在一个叫水原的城市被押上一列押运志愿军战俘的火车专列。大约是1951年的5月底,战俘们被送到南朝鲜最南端的海港城市釜山,釜山是美军运送侵朝战争军用物资的主要口岸,美军在这里也设立了临时战俘集中营。
在釜山只是作短暂停留,美军对他们进行了登记、分类、编队,不久就将他们转运到离釜山不远的一个孤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