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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千古恨成

残烟散尽,炮弹库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几个警察和士兵正埋头废墟间,忙着清理现场,何平安微皱着眉头站在院子正中,不时弯下腰在满地狼藉中翻找着。而在他身后,刘世铭却敷衍作态地东探西看,眼神始终粘在何平安身上,终于忍不住试探道:“炮弹库已经炸成这样了,一点线索也不可能留下了!”

何平安没答话,眼光落在东墙墙角一片被踩压的小草身上。他走近前,探着腰细细端详,又站起身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墙头。刘世铭忙道:“看来奸细就是从这里逃走的!”何平安摇摇头:“从围墙墙砖的完整整齐度来看,奸细不可能从这里逃走!这片草是他故意踩压的,目的是干扰我们的视线。”刘世铭急忙转移话题:“那爆炸是从哪里开始的?”何平安不说话,回到院中,炯炯目光从东一直看到西,又从西一直看到东。毁损最严重的是靠东头的那片房屋,几乎已经成了平地,两具残尸横列其间,惨不忍睹。何平安忽然一指地上的尸体:“爆炸是从东屋开始的!”刘世铭一愣:“你怎么能肯定?”“门口的两个守卫肯定也是听到东屋的爆炸,本能地往东屋跑,所以在门前往东的位置,被炮弹击中倒在了这里!”刘世铭目光闪烁,眼底流露出的不是敬服,不是怀疑,而是慌张。“这个院子,隐在巷内,要想跑上大街只有三条路。左边拐过去是你们三青团的本部,右边是大片的居民区。如果要逃跑的话……”何平安说着,缓缓走出院子,四顾打量。院门口,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巷子。两边巷子的高墙正是炮弹库的外围墙。几个士兵遗骸从墙后抬了出来,何平安不由深叹了一口气:“一个班的兵力驻守,神不知鬼不觉就被灭了!不得不说,这奸细是个厉害角色——这么隐蔽的地方,居然也能发现!”

他走出巷口,看向大街,闭上眼睛急剧思索着:“爆炸那么厉害,谁也无法靠近炮弹库。奸细要逃跑……”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院门口的左右:“我是从亚洲旅店那条街跑过来的,离这儿最近,最快到达,没看到奸细,剩下的还有两条巷子,一条巷子住着居民,奸细跑出来很难保证不被人看到,所以,他必然……”

紧跟他身后的刘世铭神情一凛,不由自主地随着何平安的脚步,走向了左边的巷子。何平安慢慢走着,一边仔细看着院外的围墙。猛然,他停住了脚步,眼睛看向了围墙上一处明显的弹痕。刘世铭脸色陡变!何平安走近弹痕,蹲下身,轻轻触摸着。刘世铭故作镇定,讪讪问道:“这是什么?”“这应该是子弹划过墙面留下的弹痕。”“哦?”“那个奸细肯定和人相遇过,还在这里动了手!”何平安的眼里突然闪过亮光,他顺着弹痕轨迹向前寻找。很快,一颗深嵌在墙里的子弹头被找了出来。他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挖出了弹头,身后的刘世铭却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毛瑟枪的子弹。”何平安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可惜,这枪太普遍了。”刘世铭神情微微放松。刚要搭话,抬头却见何平安正直直在盯着自己。“刘主任,这条道是三青团跑向炮弹库的必经之道。”刘世铭脸色陡变:“你什么意思?”何平安把那颗子弹举到他眼前:“三青团的团员中肯定有人与奸细相遇。所以,你的团员必须接受审查!”刘世铭怔然看着那枚弹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那间曾经被刘世铭用来讯问何平安的办公室,不同的是,这次何平安与刘世铭并排坐在桌前,眼看着一名三青团员走了进来。不等团员落座,刘世铭就先开了口:“昨晚,你是怎么……”何平安伸手递过一支笔,打断他的话:“还是我来问,请刘主任记录。”“为什么?”刘世铭愤然变色:“这可是在三青团,这些都是我们的团员!”何平安平静道:“正是因为他们都是三青团的团员,刘主任理应避嫌。”刘世铭一动不动看着他,少顷,默然接过了笔,拿过来记录簿。何平安转向那个团员:“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爆炸的?”三青团团员怔了下,随即回答:“半夜,十一点钟左右。”“听到爆炸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鬼子攻城了,后来一听不对,这时候刘主任就叫我们了。”

团员说着看了眼刘世铭。刘世铭却避开了目光,只顾埋头记录。

何平安又问:“你跑的是哪条街?”

“就是三青团本部到炮弹库这条街。”

何平安不说话了,少顷,忽然问道:“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

刘世铭手下一抖,洁白的纸张被笔尖划出一道口子。

三青团团员一脸茫然:“遇到什么人?我们一群人一齐赶到炮弹库,路上根本没碰到其他人。”何平安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少顷点点头:“你可以走了。”团员站起身,对着刘世铭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又换了另一个团员坐在对面。何平安重复相同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爆炸的?”答案也是重复的:“十一点多。”“听到爆炸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才开始大家都以为鬼子攻城了,后来才知道炮弹库被炸了。”“你从三青团到炮弹库,走的是哪条路?”“还能有哪条路?三青团离炮弹库最近,当然是从本部出来就跟大家一齐跑向炮弹库了!”何平安双臂抱胸,凝目看着他:“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没有。”团员的回答毫不迟疑:“我们和刘主任一起跑向炮弹库,刘主任让我们迅速围住炮弹库,别让炸炮弹库的人跑了——结果,我们就碰到了你。”刘世铭听到这里,顿觉轻松,手中的笔游走如飞。审讯很快结束了,会议室空落落地只剩下了何平安和刘世铭。“三青团所有的团员都问讯过了。”刘世铭把记录簿缓缓推到何平安面前,语带讥讽:

“请何警官过目。”何平安久久地看着眼前的记录,一时陷入了沉思。

清晨的阳光斜射进牢房。陈花皮打开牢门,冲里头抛下一个笑:“沈小姐,你可以走了。”沈湘菱迟疑地站起身:“何平安呢?”“何头儿办差去了!”沈湘菱一愣:“办什么差?他不是早就停职了么?”陈花皮“嗨”了一声:“那还不都是魏县长一句话!要我说,棠德城里的事儿,还就何头儿拿得住——这不,一出了爆炸案,还得何头儿出马去捉拿城里的奸细!”“去捉奸细?”沈湘菱神色凝重了:“这真是魏县长下的命令?”“可不是呢!不过魏县长只给了何头儿一天的时间。”陈花皮吮了下牙花子。“就一天——这没头没绪的,上哪儿找去!”沈湘菱脸色一变,再不多跟他闲话,匆匆走出牢门。周四已经开着车等在监狱大门口,看到她出来,慌忙打开后座车门。“小姐,你可算出来了!小少爷他在家里吵着要见你。”“我们不能先回家了。”沈湘菱坐上车后座,神色严峻:“马上去炮弹库!”周四一愣:“小姐,都炸成平地了,还去那儿干什么?”“魏县长只给了何平安一天的时间捉拿奸细,如果到时找不到,我怕刘世铭就会硬把这个罪名扣到他头上!”沈湘菱咬着嘴唇,“我们必须得帮他!”“是!”周四二话不说,钻进车里。马达声响起,车子迅速驶向了另一条街。

日上三竿。沈湘菱失望地从一户院子里走了出来。周四急走两步跟上她:“小姐,咱们这么挨家挨户地走访也不是办法呀!”“能有什么办法?魏九峰只给了一天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奸细长什么样。咱们只能在这附近问问,看能不能帮他找到一点线索。”周四看着沈湘菱疲惫的样子,脸上不由露出一阵担忧:“小姐,要不你到车里坐坐,我帮你去问。”“你问不清楚。昨天晚上你不在现场……”沈湘菱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昨晚,我要是不带他到这里就好了!”“小姐,你也别自责,这事儿辗着事儿,谁也说不清楚,何平安福大命大,兴许还真能帮咱们棠德城找到奸细呢,到那时候,不又是大功一件!”沈湘菱苦笑:“谈何容易,县长只给一天的时间,你看我们这一路走访,也已经耽搁快半天了,一点线索也没有。”周四劝道:“兴许,下一家,咱们就能找到线索了。”沈湘菱勉强地笑笑,转身又走向一户院子,周四慌忙紧走两步,上前敲门:“有人吗?有人吗?”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男人抓着院门,一脸疑惑看向周四,目光凝住了:“四丫头?”周四一愣,男人的眼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到了沈湘菱:“小姐!”沈湘菱还在发怔,男人已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我是刘三啊,我是跟着大少爷的刘三啊!”“你是我大哥的‘小三子’!”沈湘菱的眼里顿时泛起泪花:“你还活着?”“小姐,我,我以为你们都逃难走了,大少爷死后,我们被贺龙的部队打散了,我回了家,没想到,家乡也遭了难,我一路逃,刚逃到长沙,又被撵到了棠德。小姐,看到你就好了!”刘三俯下头,呜呜地哭着,沈湘菱看着心酸,忙伸手拉起他,却发现他手里还拄着根拐杖:“刘三,你的腿怎么了?”刘三哽咽道:“就是那次受伤的……后来就这样了!”

沈湘菱点点头,回头吩咐周四:“你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搬到家里去!”“是!”刘三一阵感动,忍不住又跪了下去,抓着沈湘菱的手痛哭流涕。“大哥死的时候,我没在家……”沈湘菱出了霎神,眉宇间又浮上一层黯淡:“你告诉我,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听爹说,大哥本来都要胜了,可怎么会突然……”。

“小姐,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大少爷怎么就会败了!”刘三一阵悲戚,眼泪又掉了下来:“当时少爷他放火烧山,明明已经抓住了那个共匪头子的女人,可就在下山的时候,一个青年突然冲了出来,一枪就——少爷,少爷他……”

刘三双手捂住脸,放声嚎哭起来:“我没用!我该死!我没保护住少爷!我没脸见二小姐……”沈湘菱默默听着,一张脸越发地惨白。她两手紧紧按住胸口,急促地大口喘息着,身子摇摇欲倒。“小姐!”周四手里提着包袱从屋里走出来,一见着情形,慌忙跑前两步,扶起沈湘菱,一只手为她抚胸顺气。刘三也吓了一跳:“小姐,你,你这……你跟大少爷是一样的病呀!”沈湘菱无力地点点头。她靠在周四身上,竭力调整着呼吸,少顷脸上才渐渐又有了生机。“二小姐,你别伤心,也别着急!”刘三跟周四一左一右架起沈湘菱,把她缓缓扶到车上:“那个害死少爷的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叫我再碰上他,我一定杀了他给大少爷报仇!”

一条僻静的窄巷,刘世铭站在巷尾,警觉地看向两边,好像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藤原弥山压低帽子快步走了过来。刘世铭慌忙迎了上去:“你总算来了!”藤原弥山阴冷地瞥了他一眼:“刘君,不是一向不愿跟我见面么?”“你得离开,马上!”刘世铭靠近了藤原弥山,压低了声音:“何平安这个人非同寻常,他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藤原弥山冷冷一笑:“是刘君自己害怕了吧?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在你们的棠德城里恭迎我们的将军阁下!”“只怕还没等横田勇进城,何平安就会把你……”刘世铭咬咬牙,“还有我,都绑到余鹏程和魏九峰的刑场上了!”藤原弥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稍一思忖,他又笑了:“刘君不必惊慌,何平安再厉害,也不过一个人,不必害怕,我给你出个主意。”“什么主意?”藤原弥山狞笑着上前,凑在他耳边一阵低语。刘世铭又惊又惧,不由得回退了半步:“这怎么行?魏九峰未必会答应!”“只要刘君能好好利用魏九峰急于安民的心态,说服他答应!”藤原弥山面带冷笑,眼底却闪着威胁的寒光:“记住,这可是刘君唯一的自救机会!”

一失足成千古恨!刘世铭惶恐又痛恨地望着他,只觉心如刀绞。

“禁止令?”魏九峰猛地转头看向刘世铭,“刘主任觉得有这个必要么?”

刘世铭一脸郑重:“绝对有必要!把城里划分为五个区域,这样既能安民,也能防止奸细渗透,还能便于我们管理,了解各个区域的情况。”

“不行,绝对不行!”魏九峰连连摇头:“现在留在城里的可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强行划分区域,禁止居民人员流动,不但不能安民,还会引起他们的恐慌,搞不好会造成民变的!”

“依我看,不但不会引起民变,还有利于城内的防卫!”刘世铭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红色铅笔,飞快地在桌上的地图画了几笔,“魏县长请看,这几个地方,一旦城破,就是开展巷战的最佳据点!”

魏九峰忙扯过地图一看,只见整个棠德县城已经被刘世铭划成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里都标出了一个建筑物:亚洲旅店、聚福楼、玻璃厂、县政府,还有余鹏程师部所在的中央银行!

“这里每个建筑物,都是区域内的制高点,而且工事完备,易守难攻,只要稍加修葺,就能成为绝好的巷战据点!”刘世铭俨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棠德一战的形势至此,我们不得不做好城破巷战的准备,棠德地形复杂,到时如果一拥而上,反而容易被日军一举击溃!倒不如划成五个区域分开防守,既能各自为政,又便于相互呼应。所以我想,不如借这次追查奸细的机会,马上开始分区域管理,既能安民,又便于治军,一举数得,一劳永逸!”

魏九峰看着图不说话了,显然,刘世铭这一番滔滔说辞,令他心动了。

“魏县长,还有一点。”刘世铭上前一步,趁热打铁:“我们都知道,棠德的各项供给,特别是粮食已经不多了!真到了要数着米粒下锅的时候,实现分区域管理,就算是计口发粮也要方便些!”

“既然刘主任这样说,倒是可以试试。”魏九峰思量半晌,终于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提起了笔,在文稿上写下“禁止令”三个字。

眼看着魏九峰走笔如飞地起草公告,刘世铭暗中长舒了口气。不想魏九峰忽然停笔抬起头,目光敏锐地打量着自己。

刘世铭不自然地笑了:“魏县长,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有吴下阿蒙之叹。”魏九峰似笑非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刘主任从什么时候精通战略攻防了呢?”

刘世铭的笑容凝固了。

街边公告栏前,密麻麻围上来一堆民众。

两个警察一个忙着贴公告,一个举着喇叭大声宣读:“从即日起,城里划为五个区域,各区域居民人等战争期间一律不得随意走出各自范围,避免干扰城防!违者,以奸细论处!”

一个汉子伸长脖子问:“那我们是哪个区域啊?”

“看公告!”

又一个人问:“我闺女在城东,我去我闺女家行不行?”

“看公告!”

“那万一我们有什么事儿得走动呢?这可怎么办?”

“公告上已经说得很明白,都是为了抓炸炮弹库的鬼子奸细!”警察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违者,以奸细论处!”

怨声沸沸而起。藤原弥山从人堆里钻出来,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狞笑。他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七拐八绕钻进一个清冷的偏巷里,回头看了看,又倒转身,走到巷里站定了,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悠闲地点燃。

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两个,三个,穿着各式平民衣服的人聚拢过来。都是日军混进城的奸细。

一个奸细凑到跟前:“藤原君有何吩咐?”

藤原弥山吐出一口烟:“我想了想,不能让棠德太平静,要击碎棠德百姓的希望和对余鹏程的信任,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怎么做?”

“上次你们散布沈家没粮,被沈湘菱用假粮垛蒙过去了。这次,就揭穿她的假粮垛,告诉棠德的老百姓,沈家其实没粮了。再加上棠德的病毒马上就要爆发了。饥饿和死亡,这两种恐怖交加,会把棠德最后一点安定撕得粉碎!”

“这事你们两个去办!”他伸手一指两个奸细,阴森又得意地笑了,“其他的,跟我去华晶玻璃厂!”

家毁人亡,昔日忙碌的工厂自然废弃,冷清如荒丘。

一个人影飞快闪进仓库,躲在门后的黑影中向里警惕地窥探。破旧的宽草帽下,露出藤原弥山阴狡的脸。

他撮指打了个尖利的唿哨,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仓库外闪了进来。

“藤原君!厂房和水塔附近都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中国的驻军。”

藤原弥山抬头看了看仓库外的水塔,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叹息一声:“可惜,太可惜了!”

“可惜?难道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有什么漏洞么?”

“我是为中国人的愚蠢而可惜!”藤原弥山笑了:“他们把整个棠德分成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里都要确定一个城破后进行巷战的据点。从地势和建筑条件看,这间玻璃厂无疑是这个区域里最适合做据点的。可是他们,居然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潜在据点!”

“你说得对,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潜在的据点!”

魏九峰手握铅笔,在面前的地图上重重勾了一笔。话音刚落,刘世铭匆匆走进来,一看何平安站在魏九峰面前,面色一冷。

“魏县长,着急找我来,有什么事?”

“有大事!”魏九峰抬起头,神采飞扬:“刚才何平安提出一条好计划,可以诱捕混进城的日本奸细!”

刘世铭脸色一变,飞快地闪了何平安一眼,勉强一笑:“哦?何警官又有什么好计划?”

魏九峰抓起铅笔,在地图上标出的五个据点之间点画:“你看,上次你提出,把城里划分为五大区域。何平安经过勘查,根据地势和建筑条件,在每个区域里确定了一个据点,万一城破,这五个据点就是我们进行巷战据守的最佳位置。这一点我们想的到,混进城里的奸细很可能也会想到。因此,何平安刚才又加了一条建议,那就是将计就计,用这些潜在的据点作为诱饵,来诱捕前来破坏据点的日本奸细!”

刘世铭听着听着,脸色惊得雪白!那场爆炸之后,偏巷中自己与藤原弥山的对话再次响在耳边:“你要利用魏九峰想要安民和清除奸细的急切心态,让他把整个棠德城分成五个相互封闭的区域。这样,利用各区域间互不相通的便利,我们就可以实行下一步计划!”

“什么计划?”

“我会彻底破坏这五个区域里能够用来防守的潜在据点,为将军阁下进城后的军事行动扫平最后的障碍!”

如中噩梦似的,刘世铭一时全身麻痹,冷汗淋漓。

“刘主任?你在想什么?”魏九峰奇怪地看着刘世铭的异样神情。

刘世铭慌忙回过神色:“哦,我在想,何警官的计策实在高明,对日军奸细的行动计划也能揣摩得这么到位。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何平安坦然地笑了:“如果不是刘主任先提出把棠德划分成互不相通的五个区域,我也绝想不到这个主意。”

刘世铭与他静默地对视着,少顷,忽然说:“主意是好,可惜可行性不大。我之所以提出分成五个区域据守,为的就是快速安民,并且防止奸细渗透。如果我们现在又在这个五个区域里搞什么‘诱捕’,刚刚稳定下来的秩序又乱了,奸细很可能再次趁乱逃窜。这么做劳而无功,还会浪费宝贵的战备时间。”

何平安一笑没说话,魏九峰对着刘世铭摆摆手:“不会。我跟何平安已经分析过,这五个区域内最合适的潜在据点分别是中央银行、亚洲旅店、县政府、华晶玻璃厂,还有聚福楼。中央银行有虎贲,县政府有警察,而亚洲旅馆刚刚出过事。可以判断,短期内这三处都不会是奸细袭击的目标。”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地图上的两个地点:“因此只剩了两个地方,聚福楼和华晶玻璃厂!”

刘世铭看着地图上的两个地方,冷汗直下,藤原弥山临走时的话炸雷般从他心头滚过:“第一个目标,可能是玻璃厂,也可能是聚福楼。这种有趣的游戏,我总喜欢在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甚至留给老天爷来决定!”

何平安接着说:“所以,我向魏县长建议,由我跟刘主任各带一队人,分别在这两处守株待兔。这样既不会影响刚刚稳定下来的秩序,也不会让日军奸细有机可乘。经过请示,余市长也赞同了这个行动计划。”

刘世铭脸色铁青地看着何平安,说不出话来。魏九峰再次奇怪地看着刘世铭:“刘主任,你还有什么顾虑?”“有!”刘世铭死死盯了何平安一眼,转向魏九峰:“那就是,我不相信何平安!”魏九峰眉头一锁,淡淡道:“说说你的理由。”“昨晚军火库爆炸,我们三青团的同志在现场只抓住了何平安一个人。”刘世铭故作镇静,神色严冷:“虽然魏县长和余师长认定他不是奸细,但我相信自己的同志。因此这么重要的行动,我不赞成由他带队执行诱捕。”魏九峰皱紧了眉头:“刘主任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何平安跟你一起捉拿奸细,这是余市长亲口下的指令。刘主任也是同意了的。”“我的意思是说,由我亲自带着两队人马,分别在玻璃厂和聚福楼执行诱捕!”“不行!”魏九峰断然道:“我们现在并不知道这两个据点哪个会是奸细的目标,甚至他们会同时进行破坏,刘主任一个人恐怕会顾此失彼。更何况,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可如果何平安真是奸细,提议跟我分头行动就是为了配合前来破坏的同党呢?”刘世铭提高了声音:“如果真被我不幸言中,放走了奸细,谁来负责?”魏九峰冷冷哼了一声:“刘主任,请不要再因为你个人的原因而浪费时间!”“既然刘主任不信任我,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决。”何平安忽然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的争执。魏九峰探寻地望着何平安:“什么办法?”刘世铭也忐忑又敌意地望着他。何平安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张信纸撕成两半,推到刘世铭跟前:“抓阄。”魏九峰一怔:“荒唐!你把行动当儿戏么?”“荒唐,可是公平。刘主任不相信我,无论我说自己去哪个据点,他都不会放心。”何平安微笑着看着刘世铭,“那么就赌一把,谁都不做决定,让老天爷决定我们谁去哪儿。”刘世铭看一眼桌上的纸,又看看何平安,一咬牙:“我同意,这很公平!”说着,他把那两张纸推到魏九峰跟前:“不管我抓到了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执行任务。”魏九峰看看他,又看看何平安,一言不发拿起那两张纸,背转身匆匆写完。刘世铭定定地看着魏九峰写字,折纸,耳边响起的却是藤原弥山的声音:“这种有趣的游戏我总喜欢在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甚至留给老天爷来决定!”“行了,你们赌吧。”魏九峰冷着脸把两张折起的纸条放回在桌上。何平安把纸条往刘世铭面前一推:“你先抓。”刘世铭看着他,把纸条又推了回去。何平安笑了笑,把手伸向左边的纸条。刘世铭忽然伸出手,飞快地抽出何平安拈中的那张纸条。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两眼盯着何平安。何平安无所谓地笑笑,伸手拿起剩下的纸条,打开往刘世铭和魏九峰眼前一晃:“我去华晶玻璃厂!”

民众翘首聚拢在公告栏前,议论纷纷。一个日军奸细笼着手,四下看了看,挤进了人群里。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昨晚上那爆炸真吓人!那可是虎贲师的弹药库,这一炸都成平地了,还死了几个当兵的!”“你们说,这会是谁干的?”“还有谁?狗日的鬼子奸细呗!”一时群情义愤,纷纷唾骂。“人都快饿死了,还有闲心管什么奸细不奸细!”真正的奸细开了口:“我可听说了,沈家粮仓空了!”“胡说!上次我亲眼见的,满满堆尖的粮食!”一个老汉边说边比划,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呸!你还真信了!想想,那天她为什么不让我们进粮仓,还让沈家的人亲自把粮食搬出来?实话跟你们说,我认识沈湘菱身边的那个周四姑娘,她说沈家早没粮了,是沈湘菱故意把最后一点粮食堆在粮垛上,下面全都是草!我敢说,用不了两天,她就一粒粮食也拿不出来了!唉,大家就等着活活饿死吧!”

老汉仍是摇头:“我不信!沈家粮食多的能铺满半个棠德城!再说,她为什么骗我们?”奸细把脖子一伸,瞪着眼大声道:“不信?不信就去瞧瞧!咱们现在就去沈家,让她开了下面的仓门让大家看看!”民众们不说话了,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去,不去!万一惹恼了沈小姐,就怕真没饭吃了!”奸细继续煽动:“怕什么?她要真有粮,还怕你看?只要亲眼看见有粮,咱们也就安心了不是?”民众们拿不定主意,都迟疑着。“不能呀,可不能!沈家好心好意借咱们粮食,咱哪能再逼人家呢!”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有什么不能去看的!咱们都是打了借条的,她沈家要真是没有粮食了,那才是要活活逼死大家呢!”

又一个奸细霍地走到民众最前头,扬起手臂大声吆喝:“这个话是我说的,我自己去沈家看个明白!愿意跟我去的就一起去,要是真有粮,我把头拧下来给大家当板凳!要是没粮食,咱们饿死也得知道为了啥!”

说完,他拨开众人,转头就走。

“我跟你去!”

两个奸细一唱一和,昂然走向沈家粮行的方向。被他们甩在背后的众人也不由得慌乱起来。

“我觉得他说的像真的,沈家还真没粮了?”

“不然就跟过去看看……沈家小姐也不能生气!”

“走!跟着看看去!”众人的情绪终于被调动了起来,纷纷叫嚷着赶往沈家粮仓。一群民众冲到粮仓前,“砰砰”地砸着粮仓的大门。“开仓,开仓!我们要验粮!”粮仓掌柜慌慌张张跑过来,挡在粮仓门前:“乡亲们,乡亲们!这里头可是给大家救命的粮食,不能砸,不能砸呀!”奸细甲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放屁!什么救命的粮食,沈家早就没粮了!”“怎么没粮了?昨天各位不是看过了吗?沈家的粮食满仓满垛地堆尖着!”粮仓掌柜抱拳打揖地恳求着:“各位乡亲!求求各位都回吧,不要听别人煽动!”奸细甲咆哮:“如果里头真有粮食,为什么你们不敢打开仓门,让我们都看看!”“大家都知道,堆尖的粮仓不能开仓门,一开仓门,粮食就垮了!”奸细甲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别听他的!砸!砸开粮仓,我们要验粮!”“我们要验粮!我们要验粮!”众人的吼叫声中,奸细乙拎起一把斧头,就要往门上劈。粮仓掌柜慌得张开双臂,死死护住仓门:“不能砸,不能砸!这是借给政府的粮,砸了要犯法的!”奸细乙一脚踢开掌柜,一斧劈开了粮仓大门!空荡荡的粮仓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零散的草席,满地的稻草。“完了,全完了!”众人扑到稻草堆前,哭的哭,闹的闹。“假的!真都是假的!”“沈家的粮仓空了,棠德没活路了!”奸细乙手持斧头,转回头瞪视着民众:“看见没有!粮仓是空的,沈家要饿死我们!”奸细甲也从人群中站出来,高声吆喝:这个粮仓是空的,沈家肯定还有另外藏的粮食!

砸呀!抢呀!逼沈家交出粮食!“砸啊,砸了沈家粮仓!”“抢啊,抢出来粮食,就能活命!”两个奸细的吼叫声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民众“轰隆”一声,汹汹而起,开始了发泄一般的乱砸、疯抢!“沈家完了,完了!”粮仓外,掌柜的怔怔望着这片乱象,忽然抬起头对天嘶声哭喊:“二小姐呀,你快回来看看吧!二小姐!”

两辆汽车分别载着何平安与刘世铭,从县政府大门开出,分道扬镳。何平安坐在副驾驶座上,眼前回放着爆炸以后的种种人事,越来越多的疑惑涌上心头,千丝万缕,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忽然一道刺耳的刹车声!何平安身子猛向前一扑,撞入眼中的却是对面车里周四紧张的脸。“湘菱?”

他急忙下车,两步跑到沈湘菱的车前,一把拉开车门:“出什么事了?开得这么快!”沈湘菱看着何平安,迟疑着没答话。坐在沈湘菱身边的刘三转过头,惊异地看着何平安。前排周四回过头,满脸焦急:“家里出大事了!那些灾民不知被谁煽动,把粮仓给砸了!现在就堵在家里,吵着要小姐给他们粮食!”“粮仓?就是你在底下堆着草冒充粮食的那个?”沈湘菱只能点点头。何平安一拳砸在车顶上:“我就担心要出事!偏偏在这个时候。”沈湘菱:“你别担心,我都应付得了。你抓紧时间,先捉到奸细,其他的都不用管。”何平安不说话,担忧地注视着她。“瞧你!没遇见你的时候,这样的事我经得多了。”沈湘菱故作轻松地笑笑。“你不是也说过么,宁可得罪魏九峰,不能得罪沈湘菱!”何平安微一苦笑,对着沈湘菱伸出一只手:“枪给我。”沈湘菱一怔,掏出枪交到他手上。何平安打开弹夹看了看,从自己身上掏出几枚子弹填实了,合上弹夹,习惯性地对准旁边路灯一瞄。一连串动作极其纯熟漂亮。车里的刘三怔怔地看着他。何平安把枪递回给沈湘菱:“把他们吓唬走。小心点儿!”沈湘菱低眼看着手里的枪,嘴角似乎在笑:“你快去吧。你也……小心点。”何平安点点头,为她轻轻关上了车门:“如果行动顺利,晚上我去找你。”车子开动了,何平安站在原地,长久地望着。沈湘菱忍不住也回头望着他。刘三也一直回头望着:“小姐,他是谁?”沈湘菱一怔,忙回过去,垂目看着手里的枪,脸上微红:“他是……一个警察。”“警察?”刘三脸色凝重,似乎在竭力追忆着什么。

汽车缓缓驶到“聚福楼”前停下。刘世铭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一时竟不敢下车。“如果我被杀或者被抓,你写给天皇的效忠书就会洒满整个棠德,甚至撒到重庆,交到你们蒋团长手上!”藤原弥山的这个要挟仿佛给他下了蛊,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他揉皱了纸条,定了定神,一脸肃穆地打开车门。凤老板微笑着两步迎上来:“刘主任怎么来了?我这儿现在可不开张了。”刘世铭看着她,微微一笑:“来抓奸细。”凤老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只一愣神,刘世铭已径自走进酒楼,她连忙转身跟上,亦步亦趋。刘世铭的眼睛四处逡巡:“凤老板,最近你店里有什么陌生人来吗?”

凤老板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刘世铭蓦地回转身望着她:“你是开店的,难道连个脸生客人也没有?”“从打棠德被围,这城里就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哪还有什么客人?”凤老板艰难赔笑:“再说,自从头几天又回来,我这店就不开张了。”刘世铭想了想,仍然不死心:“难道连讨饭求宿的难民也没有?”凤老板摇摇头:“他……魏县长不是早下了禁止令,城里划为五个区域,人员一律不得随意走动么?”刘世铭急躁地四处张望,又蹭蹭蹭走上楼梯,凤老板急忙跟了上去。他猛地推开二楼一间房间——房间空空如也。凤老板两步撵上去,竭力摆出一个笑脸:“刘主任,这棠德城里都知道,他……魏县长喜欢有空来这儿坐一坐,就算真有奸细,他也不敢藏在聚福楼呀。”刘世铭一言不发,径直越过她,沿着走廊,猛地推开另一扇门。凤老板不敢说话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随着一扇扇门被推开,团员们报告的声音也不断从楼下传来。“刘主任,厨房搜过了,没有发现!”“刘主任,地窖搜过了,没有发现!”“刘主任,账房搜过了,没有发现!”刘世铭站在走廊尽头,仓皇回顾,身后是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寒风从空屋中鼓荡袭来,吹上他满身冷汗,顿时毛骨悚然。刘世铭喃喃自语:“赌一把?赌一把。还是他赌中了!”

沈湘菱的车刚开到粮仓,便被民众堵在了门口。众人围着沈湘菱的车子,愤怒地推搡着。沈湘菱脸色苍白,神色却镇静,手里握紧了那把枪:“刘三,你先不要下车。等我跟他们说话时,你从后门进家去,护好小少爷。”她伸手要打开车门,却被刘三猛地拉住了:“小姐,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他是谁了!”沈湘菱诧异地看着他。“刚才那个警察,我想起来了,小姐,他就是杀大少爷的人!”“你说什么?”沈湘菱瞪视着他,一动不动:“你再说一遍。”“小姐,那个给你装子弹的警察,就是他,大少爷就是他杀的!”时间凝固!沈湘菱只感觉浑身冰凉:“不会……不可能。他姓何,他叫何平安。”刘三信誓旦旦:“不会错的,小姐,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本来第一眼我还想不起来,直到他给你的枪装子弹……就是他!他拿枪的样子,我到死都忘不了。”车子仿佛成了一个冰窖。一时魂飞魄散,周身麻痹,再也听不到车外鼎沸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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