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莲雪飘似的这一跳，立刻改变了李应高们的人生轨迹，使他们本已铺垫平坦的人生之路，蓦然间生出无数荆棘。
那一刻，林知雨重重地跌在洞口的路基上，而李应高正一身轻松向着国界线飞驰。
这次的任务是配合我国南方即将爆发的“自卫反击战”而进行的一次侦察活动。李应高们的任务，是在本部队防区的戈壁沙漠上，划出较为隐蔽的能够驻扎四个营兵力的帐篷搭建区。
李应高为能参加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侦察而兴奋着。李应高也为在执行这次侦察任务之前干净利落地摆脱王一莲而兴奋着。
越野卡车在浩瀚的大沙漠里漂浮，如大海里的一叶小舟。李应高的思绪，追着大海里的小舟，在浪尖上跳跃跌宕……
李应高一眼认出腰扎红绸手执飘扇的王一莲。李应高被这个一起上过小学的女子吸住了。应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步伐立时乱了。身后的两个后生都把他超了过去。就在他和王一莲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摘下胸前的大红花一把塞在她的手里。吃了一惊的王一莲呆呆地握着那朵红花，脱离了欢送应征青年的秧歌队，羞得抬不起头来。
天擦黑时王一莲拿着红花找来了。王一莲和她的表姐斯跟着来给李应高还花。表姐说：“县上还要欢送你们哩，别人都戴着大红花你的丢了不好看喀。一莲快把花还给应高。”王一莲红着脸交出红花，同时把一个小包也塞进应高手里。王一莲说：“表姐说部队上啥衣裳都发哩，就是背心得自己买。”李应高说：“别的同学最多两盒烟，你买了背心那我送你什么哩？我除了身上穿的就是这朵大红花了。”表姐说：“反正你得给她留下个念想。”李应高说：“我有一个光头饷洋，是我妈临殁时留给我的念想，我大大让我带上了。”表姐说：“那是老旧封建的东西，部队上反对哩。你让一莲给你藏着，也是她对你的念想。”应高说：“那你藏好啊！我大大看得贵重哩。”应高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圆递给一莲。一莲双手接了。一莲说：“到了部队上可记着来信啊！”
李应高到呼噜斯太一年后才想起那枚银圆想起了王一莲。李应高没时间品味他和王一莲分手时背心和银圆里隐含的感觉。他在掩护战友受伤住院后，在病床上有了足够的时间咀嚼那次邂逅，才冒冒失失寄出了第一封情书……
李应高极力回忆自己那封处女作的内容，结果始终是一片模糊。他又断断续续把脑子里残存的所有情书都挖掘出来，最终也没有想出在什么时候曾有过“非你不娶”的许诺。他脑海里最清晰的是王一莲的一句话：“你给我的饷洋一直装在我贴身的肚兜里，挨着心的地方……”他还记得她似乎在哪一封信里说过“我活着是你李家人，死了是你李家鬼”的话。李应高想起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接着便是一个寒战。李应高忙说：“停止前进，下车排除大小便。”
他们很快到达边防，开始了与狂风和帐篷的激烈搏斗。他们在每一个选点上都要试扎帐篷。有时刚刚扎好，一阵狂风将帐篷连根拔起，把帐篷里的战友卷得直翻跟头。一旦试扎成功，绘图员躲进汽车驾驶室标注位置，他们又赶忙拆除帐篷奔赴下一个目标。每个人都被厚厚的衣帽密封着，一切的指挥配合，完全靠手势和风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李应高完全忘记了王一莲，他甚至想不起生他养他的芦河川。漫漫黄沙隔着两块风沙磨蚀糙了的风镜片，在他的眼前翻滚，塞满了他的大脑，卷裹了他的身躯。他们变成了一群牵线木偶，机械地重复着扎帐篷起帐篷选点定点的动作。头顶上牵线的是吼叫的狂风。
第四天风嘎巴一声停了。起床的那一刻李应高愣了。他忙把狗皮帽耳掀起，还是没听到任何声音。他被惊得一跳站起来。李应高走出帐篷，看见一轮红日从沙漠深处跳了出来，冒着腾腾火焰直往上蹿。整个大地都屏住了呼吸，为久违的太阳行注目礼。沙漠静得只剩怀表“嚓嚓嚓”走动和心脏“咚咚”跳的声音。李应高看着硕大的太阳冉冉上升，激动得大张着嘴巴不敢呼吸。他一眼测出，太阳升起的地方，正是祖国的首都北京，那个火红的圆球，就燃烧在天安门上空……
帐篷里的战友们突然全部涌了出来，惊愕地望着东方。大家都被这沙漠日出的壮观所震慑，注目静默着……
太阳一瞬间跳出好几米高。这时绘图员突然大叫：“北京，那个地方就是北京！”
全体侦察兵跟着大叫：“北——京——”
没风的沙漠被侦察兵叫醒了。
圆圆的太阳逐渐白亮起来。白亮的太阳刺得大家不敢再注目。侦察兵们陆续回到帐篷里艰难地嚼吞起压缩饼干和军用罐头，准备迎接下一轮狂风的考验。
李应高看到圆圆的白太阳，一下想起父亲给他的那枚银圆。那枚银圆是母亲的慈爱父亲的希望。父亲交给他时曾说那是奶奶在父亲成亲时赠给母亲的信物。他等待着王一莲能把它还给他。但她却一字未提。他害怕和她索要银圆会节外生枝，太伤她的心，他没敢说出来。看来，王一莲是真把自己当作他的第一个婆姨了……李应高站在白太阳下，感到沙漠一阵阵变得燥热，身上的沙子似乎全成了一粒粒火种，烘烤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灼蜇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开始担心王一莲的返程，为她今后的日子焦虑……他盼望着狂风赶快刮起来，马上做完最后几个宿营点的测试，一步跨回呼噜斯太！
李应高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吃完两大碗面条倒头就睡。连队中午开饭的号声没有惊动他，下午训练的哨声没有叫醒他。他和执行任务的侦察兵们一起享受了凯旋后的轻松，直到连长一脸严肃地命令他：
“起床，扎腰带，跟我上师部！”
李应高纳闷连长没带他去侦察科汇报却进了军务科。敬过礼后他感到气氛不对头。他发现军务科长的办公桌前坐的是参谋长张枫。张枫身后站着军务科长作训科长和侦察科长，门口站着周志凌和带他进来的侦察连长。所有的人都没有给他还礼。他慌乱地看一眼周志凌，周志凌低下了头。他只好向前跨上一步，向张枫敬礼：
“报告参谋长，侦察连一排长李应高向您报到！”
张枫把一叠纸狠狠掼在桌子上，用手指敲着那些纸说：“自己看看吧！”
李应高只看了一眼便瘫倒在椅子上。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完了！他看到桌子上扔的是他和王一莲之间通信的情书。这些东西落在军务科，说明组织上已清理过王一莲的东西也搜查了他。王一莲肯定出大事了！
接下来张枫和科长们说了什么李应高没弄明白。他只记得张枫最后叹息了一声，对军务科长说：“执行吧。”
张枫转身一走，周志凌挥挥手，门外的两名警卫战士冲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