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高像一面旗子般飘扬在太阳山顶上。“呼呼”的东南风从脚下刮过，将李应高破旧的军衣吹得“哗哗”作响。他转身俯瞰矿上的小院，院子里见不到一个人。他估计下井的矿工已换过班了。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正是洗澡吃饭的时间，院子里怎么会一个人没有？他突然猜想到，他们大概也和老马一样买了苹果、枣子或核桃正躲在屋里偷吃呢。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矿工们非常欢迎她们在这个高兴的时刻把苹果、枣子和核桃送到他们嘴里。也许过了今天，他们就再也舍不得花掉自己的血汗钱去吃她们没滋没味的垃圾水果了。李应高冲着山下院子的方向吐了一口长气，转身迎着“呼呼”的大风向远处的呼噜斯太方向望去……
李应高没有望见呼噜斯太那座驼峰似的高山，却看见大团大团的黑云从远处的山边翻卷过来。李应高被这太阳山上似曾相识的风云阵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身前身后的地形，发现自己正站在太阳山的最高处，根本不必顾虑山洪的侵袭。但他是感冒刚刚痊愈的人，他的身体还有点虚弱，他经不起大风大雨的吹拂浇灌。他决定选择一条最近的小路，要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到矿工屋。
僻静的小路布满了荆棘，李应高躲开干硬的骆驼刺棵子，从一条长着几棵老矮榆树的山湾里穿了出来，很快就到了矿区旁的一个崖梁上。下了这个崖梁，穿过一道慢坡就是他们住的院子。他低头向下看了一眼，就看见刚才来矿上做完生意的三位水果女人正提着篮子顺着窄沟的小路往外走。她们说说笑笑走得很是悠闲，全然不知道这条狭窄的深沟尽头，正孕育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李应高扯开嗓门大喊：“苹果大姐，快回来！”
三个女人猛地站住了。他们向四处张望着，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方向有人在喊。
李应高又喊道：“快回来！快回矿上来！我在你们头顶上呢。”
她们仰起头望天，终于发现了山崖畔下来的李应高。
苹果大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冲着头顶上的人说：
“我们的生意收摊了，大兄弟你就等下个月吧。”
李应高生气地说：“你们要钱不要命了？大雨马上就要下了，这样的窄沟里山洪下来你们还想活吗？赶紧调头和我回矿上。”
三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天。苹果大姐说：“大兄弟你是大白天说梦话吧，这太阳还红着呢，哪里就能来洪水？”
枣子大姐大笑着说：“大兄弟是舍不得你走，要留着管你饭呢……”
李应高着急地喊道：“山那边已经起了雷声，黑云疙瘩正往这里滚来了。你们进了这条沟真的太危险了，还是回来躲一躲等大雨过后再走吧！”
三个女人又抬头看了看天。她们似乎相信了李应高的话，身子已经转过来往回走了，嘴里还在逗弄着说：“要回来也可以，你不能只吃苹果不吃核桃枣。你得把我们的东西都尝一尝，我们给你优惠……”
李应高边往下跑边回答：“都吃都吃，赶快回来吧……”
一男三女刚回到院子，黑云已经跟到了头顶。没一根烟的工夫，银圆大的雨点已“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天地很快就混沌成一体了……
李应高在这一场洪水中救了三个女人，而矿上煤场攒了一个冬天的沫煤包括没及时卖掉的块煤，却统统被洪水清理走了。李应高看着空空如也的煤场粗粗估算了一下，起码有几百吨的优质沫煤就这样白白流出贺兰山变成了浑浊的泥沙。他不知道太阳沟一带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煤矿到底有多少能源被这样浪费，但他知道远在太平洋的日本已经开始为他们的子孙往大海里储存煤炭了。李应高觉得他们这样流着血汗挖出煤来交给洪水完全是在作孽在犯罪。
李应高的心情异常沉重起来。他突然感到肩头上有一副沉重的担子压了下来……
一个女人的手悄悄伸过来拉了他一把。她压低声音说：“大兄弟，你救了我们的命，我们得感谢你。你在我们三个人里选一个喜欢的，回房子里陪你一下吧。”
李应高没听懂她的话。他呆呆地看着这几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女人，脑海里还是太平洋上的一片大海……
另一个女人凑过来说：“大兄弟要是身板好，把我们仨都要了我们也心甘情愿白送呢……”
李应高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大喊一声：“快滚！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李应高当天搭车去了呼噜斯太。他在那里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又放开肚子美餐了一顿，第二天在火车站和旧军营转悠了一上午，下午便乘火车出了贺兰山……
李应高的突然出现把王一莲高兴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愣在地中央盯着应高呆看着，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找脸盆倒热水泡毛巾端到应高面前让他洗脸。应高洗完脸她端起脸盆把水倒了出去，回来后心“咚咚”地跳得更加厉害。她放下脸盆转身关上门，羞答答地走到应高身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消瘦的脸，一下就软在了他的怀里……
这一晚他们双双没有睡着。他们把那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做完之后几乎没有再说话。应高虽然像一头刚犁完地的老牛一样卧在那里喘息着，但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他想起了芦河源头黄土下的父亲，想起了呼噜斯太大沙河上的大桥；他想起了公安局的黑窑洞，想起了太阳沟的大洪水；他想起了军营里和校园内的战友同学，想起了矿井下和煤场上的矿工女人……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两个词：贫穷与浪费。当他的思维将煤矿的水果女与怀里的王一莲联系在一起时，他彻底失眠了。而在他失眠的同时，王一莲一直满足得如同吃饱了腥鱼的小猫般缩卷在他的怀里畅想着他们的未来。她看到了宽宽的街道高高的楼房，看到了大大的彩电小小的电话；她听到了主席台上高大的应高滔滔不绝的讲话，听到了幼儿园里稚嫩的小应高清脆甜美的歌唱；她感觉到了无定河畔所有人的羡慕的目光，体会到了银川城熟人们的嫉妒的眼神。她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前，闭着的眼睛渗出了幸福的泪珠……
黎明的曙光照在了窗户上，一条金色从窗帘的夹缝中射了进来，把这对年轻夫妻的脸膛涂染得异常灿烂。李应高兴奋地伸手扯开窗帘，新鲜的阳光“哗啦”一声便铺了进来。王一莲急忙去拽脚边的棉被，却被应高制止了。他们就那样让自己裸在了太阳下，裸在了光明中，他们让自己的每一根毛发都享受到了红日的温暖，他们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光芒四射……
李应高新的人生规划就是从这一天的早晨开始实施的。早饭后，他告诉王一莲说自己要去看望一下周志凌，又说他还想到樊高娃的服装厂去转一转。他让王一莲不要等他吃饭，他说不定有什么事情就在外面耽搁住不回来了。
李应高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银川城马路边的刺玫的花朵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想采摘很多很多鲜艳的玫瑰花，送给在家苦苦等待的王一莲，送给贺兰山矿井下的炭猫子，送给太阳沟贫穷的水果女人。他真的支起自行车摘了一朵插在了车把上，十分夸张地噘起嘴吹了吹被刺玫扎痛的手，跨上车直奔周志凌单位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