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一个雪季，王一莲雪飘似的一跳，把李应高的军旅人生推下了悬崖。
王一莲跳下火车立刻被灌了一脖子黑雪。雪是从身旁的沙枣树上横扫过来的，来得让王一莲猝不及防。她伸手在脖子里摸了一把，摸出一手黑水。她抬头望一眼身旁的沙枣树，发现树上结的果然是黑雪。王一莲当即打了个冷颤。王一莲一直惧怕这个地方。每当她想起这个名字奇怪的地方，心里就会恐慌脸上就会泛红。刚开始时，她怎么也记不住这个地名，后来她到无定河川道的舅舅家去了一趟，在舅舅家吃了一顿洋芋熬葫芦，突然一下就记住了。她把这个地方叫“葫芦丝苔”。但她好不容易记住这个地方，李应高却再也不给她来信了。李应高当兵已经四年。当兵当到第四年突然不给未婚妻来信是很可怕的。王一莲在舅舅的鼓动下离开双河岔坐汽车到了银川，然后登上火车来到这个“葫芦丝苔”。王一莲走出站台，将印着“呼噜斯太”的车票装进包里，迎着从沙枣树上横扫过来的黑雪片子，向小镇的街道走去。
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骤起的狂风扫尽沙枣树上的黑雪，接着就把沙枣树枝抽得呜呜响。王一莲从没见过这么凶猛的风，她想找个地方躲一躲，但街道两旁的平房窗户紧闭，门上都是厚厚的棉帘，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人。她担心这个名字奇怪的地方会住着一些奇怪的人。她后悔不该冒冒失失离开火车站。尽管这个车站小得只有几栋平房，但车站上有工作着的公家人，向他们打听李应高的部队，他们总不会欺骗她。现在，要找一个商店或饭馆也困难了。
风推着王一莲稀里糊涂向前走，最终也没认清一家店铺。她决定调头再去火车站，找一个可靠的公家人打听清楚。王一莲正要转身，一阵狂风吹来，一下把她推在一辆自行车上。
自行车咣当倒了。在她抬头的同时，手里的提包掉在地上，她双手紧紧抓住推车人的衣服叫起来：“部队，你是部队人，你一定能帮我找到李应高！”
她撞的人是林知雨。林知雨扶起自行车，拾起她的提包挂在自行车把上，推开她抓着军装的手，迎着风走了。她张嘴要喊，一口风灌进来，噎得她没吐出半个字，忙伸手抓住车后架，跟着他向前走去。
他们推着车子直接进了路边的平房。原来这些平房就是商店。商店的地中间生着一个巨大的火炉，炉旁围着一圈避风取暖的人。领她进来的林知雨这时才问她：
“你刚才说要找谁？哪个分队的？”
王一莲说：“我找李应高。”
林知雨说：“你找他干啥？你从哪里来？”
王一莲激动得脸一下红了，忙说：“你认得他吗？你一定认得他哩。我是他婆姨。你快带我找他吧。找不见他，我快急死了！”
林知雨说：“李应高都有婆姨了啊？我怎就不晓得？”
王一莲羞答答地说：“还没过门呢。”
林知雨突然绷起脸严肃地说：“没过门就成婆姨了？没过门你跑来做什么哩？”
王一莲吓得心口咚咚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又听到：“你跑这搭做什么哩？快说，不说就不领你见李应高！”
王一莲突然“扑哧”笑了。王一莲听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已改说了满口的陕北话，看样子他和应高很熟悉，他这是和她说着耍哩！她低下头红着脸说：“你这人咋这样，人家急得心上猫爪爪挠哩，哪有心思耍笑。再说，我连你是谁都不晓得。”
林知雨说：“我是谁你见了李应高就晓得了。快说，不说我走了！”
王一莲把头一抬大声说：“寻汉子来了嘛。咋哩，婆姨寻汉犯法了？”
林知雨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高声对王一莲说：“先不要忙，忙婆姨嫁不上好汉。走，先跟我去吃饭，吃完饭再寻汉子，包你寻个好汉！”
商店隔壁就是一个饭馆。林知雨安抚王一莲坐下去窗口买饭，王一莲忙追过去，一边从怀里掏钱一边说：“我买我买，我身上钱和粮票都带着哩。”
林知雨推开她的手说：“款款坐着。这儿是呼噜斯太，又不是双河岔，哪能吃你的。”
王一莲踏踏实实坐下等饭了。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叫，街道上还是不见一个行人，但王一莲的心里踏实了。林家坪的后生林知雨和李应高是同一年当兵的，林知雨说他们熟悉得就像亲弟兄。林家坪那地方王一莲知道，就在离双河岔六十里的川道里，附近有个黑龙潭很有名，过去年年都有庙会，“破四旧”时把庙给破坏了。她记得小时候赶过一次庙会去过林家坪。王一莲无比庆幸在“葫芦丝苔”碰见了林家坪的林知雨，不然，她还得拿着地址不停地去打听，不定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李应高。现在，她从离开家就一直紧张着的心终于松弛下来。她感激地望了一眼正在排队买饭的林知雨。这一看把她吓了一跳，她发现窗口排了六七个穿戴一模一样的军人，她已分不清哪一个是林家坪的后生。她扭头看看，门后的自行车还在，说明林知雨并没有偷偷溜掉。她为自己刚才突然生出的想法脸红起来，她知道这都是李应高半年不给她来信害得，害得她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每一件事都变得很不可靠。她发现一个军人端了两碗饭向她走来，她赶快站起。但军人却向另一张桌子走去了。他不是林知雨。他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和一个娇小的女人一块吃起来。她看不出那女人是没结婚的女子还是结过婚的婆姨。女人哇哇哇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把碗里的肥肉一块一块往军人碗里扔，身子扭了几下，鼻子一耸一耸的。王一莲虽然没听懂女人的话，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是嫌肉太肥，正给男人撒娇呢。王一莲的脸又红了一下。
王一莲很快发现那个女人的个头身材和脸蛋都不如自己好，只是说话的声音比她甜润一些。那男的也不如林知雨帅气。但她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个男的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四个兜的是军官，两个兜的是士兵。农村籍士兵是要回老家当农民修地球的，军官就成了公家人一辈子都吃白面蒸馍肥肉片。李应高当兵已经四年。据说兵当到第四年就很可能要换军装当军官了。王一莲突然想看看林知雨的衣裳。她迫不及待站起来向卖饭的窗口走去，正迎着林知雨端着两个碗向她走来。大碗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想摸一下他的衣服，他却把一只碗递了过来。就在她触碰他衣襟的同时，他的手一松，一碗烩肉掉在了地上。
她看清楚了，林知雨穿的是两个兜。
风小了。小镇街道上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行人只有两种颜色，绿的军人和蓝的矿工。矿工们袖着手，脑袋缩进蓝大衣的毛领子里，沿着墙根踟蹰而行。军人们则甩着胳膊三人成行两人成列坚定地走在街道中央。街道两旁的平房后边还是一排又一排的红砖房，每个房顶都冒着滚滚浓烟。黑烟爬出烟囱，被风吹得匍匐在房顶，继续涂染烟囱周围风没吹走的黑雪。林知雨和王一莲出了小镇，顺着一条宽阔的河道向上走去。迎面的风和松软的沙路把自行车变成累赘，使他们的行进速度更加缓慢。风呛得他们张不开嘴，两个人只好低着头默默向前。河道两岸是黑一块白一块的大山，山崖陡峭得如同斧劈过一般。山腰间突然钻出一列乌黑的火车，火车长嚎一声，跨过河道上空的铁路大桥一头钻入对岸的山里，身后撒下一路煤粉。王一莲在桥下向上望去，桥高得让她头晕。在穿过大桥的那一刻，她竟然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她的心在狂跳，她的身子在摇晃，她一把抓住自行车才没让自己跌倒，惊出一身冷汗。林知雨感觉到了王一莲的颤抖，忙回头问她：
“你怎么了？”
王一莲喘着气说：“我害怕这桥。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大桥！”
林知雨安慰她说：“这桥牢固得很，不要怕，你来的时候就从这座桥上走过了。”
王一莲“啊”地叫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