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栽的小树全部返青围墙内长成一派浓绿的季节，润娃看到了远在古城西安念大学的李应高。那时正实行着一种夏时制的作息时间，皮毛厂下午下班后过了近两个小时，天还是亮得金灿灿的不见落黑。润娃扛着铁锹从小树林出来，看见一个背了旧军用挎包的青年被老马头挡驾在大门外。仔细一瞅，那不是大学生李应高吗？她脱口喊了一声：
“应高哥！”
李应高惊喜地叫一声：“润娃！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老马头奇怪地看看润娃又看看李应高说：“你要说是找润娃姑娘，我早让你进去了。你偏说是来找王一莲。”
李应高说：“那我找润娃。”
老马头说：“不找王一莲你就进来吧。”
走近润娃的小屋，李应高心怦怦跳了起来。去年的这个季节，他在小屋前听到王一莲凄婉地唱着《走西口》，他站在门口准备听下去时，老马头一嗓子把他喊了进去。他在这个小屋里，被王一莲央求着，非常被动地对她下了一嘴。今年这个小屋住了润娃，王一莲上了办公楼，老马头竟连大门都不让他进来了。难道王一莲在对他的旧恨之上，又加了新仇？但是，无论曾在这里的小屋下嘴还是在西安的旅馆下手，都是她在强迫他。强迫之后，为什么又不给他回信不许他看望不让他进门来……
李应高被润娃让进门，屁股还没沾座就说：“润娃，你领我找王一莲去。”
润娃边洗手边说：“应高哥先坐下喝点水，一会儿我就去找她。应高哥你回来我们都高兴哩。今年过年那会儿没见你回来，我哥哥他们都想得直念叨你哩。应高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我这里做什么都方便哩。”
应高说：“我已经吃过了，你还是早点领我到她房里去吧。”
润娃“扑哧”一声笑了：“应高哥怎么也成急性子了？你就在这里喝水等着，我去给你叫她。一莲姐那里平时下班后是不让我去的。她说厂长下班后办公室里她有很多活要做呢。我要找她都是在上班时间。再说，谢厂长也不让外人进办公楼。应高哥没心思吃饭，我现在就去叫我姐。”
出了小屋，润娃高兴的几乎蹦跳起来。李应高和王一莲的故事家喻户晓，润娃自然知道。王一莲坐火车去西安找李应高润娃也知道。李应高常常给王一莲来信润娃还是知道的。润娃每天都在思念远在南方施工架线的牛德善，润娃最理解一莲姐想念应高哥的痛苦。
润娃风风火火冲上了办公楼。润娃要给一莲姐一个天大的惊喜。
润娃上楼就往谢厂长办公室闯。办公室没有人，一莲姐大概已经打扫过了。她又向走廊里面王一莲的房间跑去。她老远就看见一莲姐的房门是关着的，但她走得太快了，身体的惯性让她不由自主重重一把推了上去，房门“哗啦”一声开了……
润娃看到谢广沐正搂着一莲姐闭着眼睛亲嘴。润娃失口叫了一声：“妈哟！”调转头就往外跑……
润娃一口气跑到自己的土坯屋前站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这样跑进门去无法给应高哥说话。她茫然地立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喘气。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老马头远远地招手向她走来。她立即迎了上去。
老马头张口就问：“你上楼去了？”
润娃点了点头。
老马头又问：“你都看见了？”
润娃点点头又赶忙摇头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老马头又问：“那个小伙子是干什么的？”
润娃忙说：“是一莲姐的对象。”
老马头跺着脚说：“你怎么不早说自己就上楼了？我没给你交代过吗？”
润娃说：“我要叫一莲姐下来，一高兴忘了。”
老马头训斥道：“傻丫头，到门房里悄悄坐着去，一会儿我去叫她。”
润娃在门房里脸红心跳浑身燥热地等了足有半个小时，才看见老马头把王一莲送进了自己的土坯屋。
老马头回到门房后黑着脸对她说：“谢厂长刚才给王秘书翻个眼皮你紧张的要啥哩？还不赶快扛上铁锹浇树去？等谢厂长什么时候下了班，你再回自己的房子。”
润娃揉了揉眼睛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去了。
李应高在屋子里等得心里像猫抓一般难受的时候，王一莲终于出现了。王一莲是老马头陪着进来的。老马头进来后对王一莲说：“王秘书你们在这里好好地说话吧，润娃给树林浇水去了。那孩子眼睛不行，看不清个啥。”
老马头走后，应高和王一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应高似有一肚子的话，张了张嘴却只喊出两个字：“一莲……”
王一莲回答的话是：“不好好念书跑这里做什么哩……”
应高说：“寒假时我打工没顾上回来看你，开学后写信你又不回，我不放心喀……”
王一莲突然生气了：“你不放心谁呢？谁让你不放心了？我是你啥人要你关心喀？我是你妹子还是你婆姨？你一个念书人不把心思用在功课上，操心两旁世人的事做什么哩！”
应高说：“一莲啊，你不要老说这些气话了，过去的事情都是我的错。好在我们现在的景况都好起来了。你就在这个厂里先干着，等我三年，等我三年后回来就可以结婚了。”
王一莲却大声说：“李应高你作什么美梦哩？我等你做甚哩？我答应过要和你结婚吗？世上的男人又没死完，我为什么非要嫁个你？你还是操心念你的书，我要嫁谁都和你没一点点关系喀！”
应高说：“一莲你不要这样说好吗？我们在西安都那样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尽说些气话？”
王一莲说：“我和你怎样了？我和你怎样都没怎样！我说的不是气话，我早就不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想着我，我也不会等你的。我要嫁人明天起来一把就嫁出去了，不会给你打招呼！”
李应高着急地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你的脾气我实在是捉摸不透……”
王一莲长叹一口气说：“你不要再捉摸我了。我俩的缘分早就尽了。我现在已经有人了，我都和人家一起住过了，我幸福得早把你忘光了。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以后也不要给我写信，免得我对象不高兴喀……”
李应高苦涩地嘴张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是瞎说的，你肯定哄骗我哩！”
王一莲说：“我没哄你，我刚才还和他在一起哩。他是个抽烟的人，不信你闻闻我身上烟味大不大？”
李应高没有将他侦察兵的鼻子凑过去。他早就闻到了。他相信了王一莲的话。他的头深深地低下了……
天已经变得昏暗了。西边的天空飘着几片破补丁似的乌云，就像被城市抽过又吐出来的旱烟，散发着呛人的臭味，压在皮毛厂外收工回家的农民们头顶。李应高艰难地走出樊润娃的土坯房，向着老马头看守的门房走去。
现在的门房建在了新围墙的中间，把土坯房到门房的距离一下子变得特别的漫长。李应高走过去时，老马头早已迎在门口。老马头对应高说：“小伙子，你要好好待一莲姑娘哩。这丫头聪明着呢，就是命挺苦，你可不能欺负她！”
李应高低着头“哎，哎”地答应着，脚步沉重地向大门迈去，这时听到老马头说：“谢厂长，这是王秘书的对象。”接着又喊：“小伙子，过来见见我们谢厂长。”
李应高回身抬起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李应高只好伸出手说：“谢厂长，你好！”
谢广沐握住手说：“我叫谢广沐。”
应高说：“久仰久仰！”
李应高看见这个帮助林知雨安排工作收留王一莲落脚银川的谢广沐不仅矮胖，还是一个大胡子谢顶头，不该茂盛的地方郁郁葱葱，该浓密的地方稀稀疏疏。粗短的脖子被中山装的领子紧箍着似乎要透不过气来。应高听见那个透不过气来的地方突然发出洪亮的声音：“你就叫李应高吧？你把王一莲那丫头害得够惨的！不过，你现在又回头说明你是有良心的。小伙子，挺起男人的胸膛勇敢地去承担自己的过错，选择一莲，你不会后悔的！”
李应高抬起头响亮地回答道：“我一定选择王一莲，但我也会尊重王一莲的选择。”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围墙边小树林里浇水的润娃正拄着铁锹向这边张望。李应高张嘴想和润娃打个招呼，却听谢广沐大声训斥道：
“樊润娃你不好好浇树东张西望干什么？该看见的看，不该看见的就不要乱看，小孩子要学会管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李应高没想到谢广沐突然变得这么凶，他吃惊地看着谢广沐，谢广沐脸一红跨上自行车出了厂门。一阵清风从门外刮了进来，把一股淡淡的烟味吹进李应高的鼻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