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团大团的浓云压在贺兰山顶。夕阳为云团镶了金边，也为贺兰山镶了金边。镶了金边的云团不停地滚动着，一会儿像一张红枫叶，一会儿像一枚军功章。云与山的缝隙中，金色的阳光如万支长箭射了出来，射向金银滩低矮的土墙泥屋。黄土的泥屋竟然也熠熠生辉金碧辉煌起来。牛德善就是在这样一个辉煌灿烂的时刻，结束了他并不辉煌的军旅生活，回到了贺兰山下的金银滩村。
送走张红叶后，牛德善没有立刻去人事厅办手续，没有去送变电工程处报到，也没有立即回到金银滩泥屋里等他盼他的樊润娃身边。他漫无目的地在银川的大街上游荡，一直等到去呼噜斯太方向的那趟列车返了回来，才急急忙忙上了开往金银滩的公共车。他选择这个时刻回家，是要告诉润娃他是今天才离开部队。牛德善没想到的是，在这个金子般灿烂的时刻回到金银滩，第一个遇到的竟是他的战友李应高……
李应高复员已有一年多了，身上却还是一套旧军装，和现在的牛德善没什么区别。李应高迎上来给了牛德善一拳，高着嗓门喊道：“昨天就离开呼噜斯太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牛德善一愣：“昨天？”
李应高说：“周志凌他们不是昨天中午送你上的火车吗？上哪去了啊？”
牛德善忙说：“我……我在大武口……首长家看了看……耽误了一天。找我有事吗？”
李应高说：“有啊！”
牛德善问：“什么事？”
李应高说：“倒是你的老本行，解决吃饭问题。就是难度有点大。走，先回家吧，润娃在家等着你呢。”
新盖的土坯屋子虽然有些简陋，在润娃的手里却也收拾得整洁温馨。润娃看到德善和应高一起回来，为他们泡了茶忙去捅炉子做饭。牛德善急不可耐地问李应高：“到底什么事情？”
应高说：“单位要往陕北送两车粮食，让我想办法呢。”
牛德善说：“这事难办了，现在粮食不让出境的。特别是大米和白面。”
应高说：“所以才找我们嘛！”
牛德善问：“你的意思是找军车？”
应高说：“车实在没有借两副牌照也行，再化化装。”
牛德善想了想说：“牌子问题不大。”
正说着话，樊高娃一推门进来了。高娃进门就说：“德善你昨晚哪去了？应高去军区打电话说你昨天就上了火车的，怎么现在才回来？让我们担心死了！”
应高抢着说：“他到大武口家属院首长家告别去了。”
牛德善说：“我这么大个人还有啥担心的？”
高娃说：“怎么不担心？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呢？你看昨天火车站大油罐着火多可怕啊！”
德善吃惊地问：“哪个车站？”
应高说：“呼噜斯太呗！我打电话找你，周志凌说你昨天走了。就是你坐的那趟车刚开走，车站一个五十吨的油罐着火了。不过没事，被周志凌他们灭了……”
牛德善咽了口唾沫说：“可惜我没赶上。志凌那小子又该立功了！”
润娃在一边说：“没赶上才好呢！多吓人啊？万一灭不了把你烧一下多疼啊……”
应高说：“灭不了就想疼也疼不着了。那就得葬身火海。”
润娃“啊”地叫了一声：“这么可怕啊……”
应高和德善是一个星期后出发的。从银川出发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德善和应高身着整齐的新式军装，头戴镶着红圈的大檐帽，新式领章帽徽和肩上扛着的中尉军衔格外醒目。他们各自驾驶着一辆挂着军队牌号装满了大米和面粉的解放牌卡车，身边分别坐着扮演了士兵的冯克州和石柱子，向着东方的陕北驶去……
驶向陕北是有困难的。政府在交通要道设立着道道禁运粮食的关卡。没有粮食转运手续，别说到陕北，就是省内运输也寸步难行。但他们必须将这一车大米一车面粉运到无定河畔。那里有送变电工程处数百人的施工队伍。这些吃惯了大米白面的送电工被当地供应的小米高粱折磨得胃疼便秘四肢无力，根本无法立杆放线爬电杆上铁塔。让他们郁闷的是，他们的口粮本来就是大米白面。由于不许粮食流通，他们只能把大米白面换成全国粮票，然后在当地买小米高粱。他们在艰苦的工作环境下还要度过艰苦的生活，严重地影响了职工的士气。单位领导便决定冒一次险。领导很自然地物色了曾是侦察排长的农民工李应高和刚转业进来的运输连干部牛德善。
这次的任务对于李应高牛德善同样重要。这是一个既能让领导赏识又能使群众刮目相看的机遇，他们一定要完成。他们在结束了正式的军旅生活之后，又一次开始了新的奋斗……
但是，他们的运气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勇气大。牛德善的第一辆车很快就被拦在叶盛黄河大桥上。
牛德善跳下驾驶室时，一束电筒的亮光立即射在他的脸上。
牛德善用手挡了一下光柱，主动问道：“查什么呀这么早起床？”
对方说：“原来是军车啊？车上装的什么？”
牛德善看到车周围已有背着枪的人在车前车后查看，暗自吃了一惊，就如实回答：“后勤物资，粮食。”
对方又问：“有手续吗？”
他回答：“有啊！”
对方说：“拿出来看看。”
他答道：“在后面的车上哩。”
对方说：“那你等着，等后面的车来了查完再走。”
牛德善大声回答：“是！首长。”
牛德善趁着这个工夫走进桥头边的房间，发现屋子里不但有工商人员和执勤士兵，另外还有佩带手枪的公安干警。原定行贿工商的打算当即泡汤，看来强行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从房间出来时，李应高的车正好赶到。查车的人问李应高：“车上拉的是粮食吧？”
应高回答：“是啊。怎么了？”
对方说：“出境手续呢？”
应高已经看到向这里走来的牛德善，明白前面的车也被扣下了。他挥挥手说：“在后面的车上哩。”
对方说：“那你也等着，等你们后面的车来了一起查完再走。”
李应高大声回答：“是！长官。”
查车的人走开后，牛德善对李应高说：“工商、公安、县中队的联合搜查，混是混不过去了，怎么办？”
李应高说：“那就硬闯！”
德善说：“我在前面问题不大。你的车前面还堵了别的车，难度就大了。”
应高说：“我们见机行事吧。出省后在邻县县城会合。”
德善说：“是。你做好准备，我随时起步。”
应高说：“好的。”
牛德善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一辆大客车停在他车的左边接受检查。在检查完毕大客车起步的瞬间，检查人员与牛德善之间正好被客车挡住。牛德善猛一起步，从大客车的右边钻了过去，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牛德善选择这个机会出逃方便了自己，却忽视了给李应高带来的更大困难。李应高在隔着两辆车的后面看见牛德善亮起车灯的信号，刚刚起步就听到路上的人叫喊：“跑了一个！解放军跑了一个！”
接着就有好几个人向他跑过来，边跑边喊：“拦住第二辆！不要让他也跑了！”
一看硬闯要出人命，李应高刚起步便一脚刹车停住了。
跑过来的检查人员扒在李应高的车门上质问：“你们前面的那辆车为什么跑了？你是不是没有运粮手续？你是不是也想跑？”
应高说：“黑天夜半停在这里他心烦，想早点到他就走了呗！你们要我等后面的车我就等吧。”
检查人员说：“等一会你也跑了！不行，这车粮你得交回粮站去！”
应高说：“部队农场自己种的粮食，凭啥要交给地方粮站？”
对方说：“你没有手续就要交粮。等你把手续拿来粮食还归你们。”
应高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对方说：“这里不行，你得把车开到粮站。”
应高说：“扣压军粮你们也敢？你们能负得了这个责吗？”
对方说：“当然能！和我到粮站吧。”
应高问：“哪儿的粮站？”
对方说：“调头，回银川。”
应高说：“你能负责我就回。正不想去了呢。”
说着话检查人员就进了驾驶室。
李应高问：“真调头？”
对方说：“调啊！”
李应高不再说话开始调头。往后倒车时，李应高对检查人员说：“麻烦您下去在后面看着点，黑咕隆咚不要倒进沟里就惨了。”
检查人员跳下车在后面指挥：“倒，再倒。好了！”
李应高刹住车喊道：“还调不过来，你注意看着，我再倒一次！”
车后面喊道：“好的，我看着呢！”
李应高一边喊一边已将方向盘向左打死，前面的宽度正好能一次过去，接着挂一个前进档，油门一加调头跑了。后面传来一片喊声：“又跑了一个！又跑了一个！快追……”
李应高没有向北回银川。他在三岔口向西一拐，从青铜峡的老铁桥上过了黄河，然后调头往东，沿着另一条公路向着邻县疾驰而去。
天刚蒙蒙亮时，李应高来到了白土冈。才上冈顶，一眼看见平坦的公路上，四五个肩挎步枪的战士正在那里设卡查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