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合乎心意的工作并不容易。
由于我不打算继续做会计,又一无所长,找工作,连连碰壁。母亲不时打电话问我进展,听到我连连叹息,便不断劝我回去住,说得至情至真:"这个家,随时欢迎你回来。"继而又不停唠叨,"你魏叔叔和你原先的上司通过话,他答应你回去工作,并不计前嫌。"
我连忙拒绝。
于是母亲便又道:"那我再求他托人给你找其他的工作。你说,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生气道,"妈妈,我们不是说好不干涉我的自由吗?"
我忍无可忍,便使出杀手锏:"妈妈,不知不觉都讲二十几分钟了,要七八块钱呢。改天当面说啊。节省话费啊。"母亲这时才不情不愿结束谈话。
搬出来住,人是自由了,可滋味不好受。我也体会到"只有自由本身才能限制自由"这句话的精妙所在。不过,无奈,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找了一个多月,依然毫无进展。我便妥协在一家服装厂做跟单员。
实习了半个多月,摸着一点头绪,就在我打算下决心努力好好干时,毕竟这是我自己找的工作,很珍惜,却发生了意外。
带我的跟单员老张私下里问我在厂中是否有关系。
我摇摇头。
此时,我正跟着她走在去水洗车间的路上,她没有交代我注意事项,反而问我这个问题。我不解。她见我摇头,便微笑不语。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问出口:"怎么了?"
"非要知道?对你不好。"她欲言又止。
我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她忙摇头。
"那是什么?"
面对我的追问,她只是说:"总之,你做好心理准备。"
一周后,主任单独叫我去他办公室。
像我这种职场白痴,总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浑然不觉。
主任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别看他年轻,但不可忽视的是他身后的关系网。听说他非常善于"结网"。点点线线面面相关相联。事后,我想我不是他网里的人,也没有潜力发展为网中一员。以我之见,他干区区主任一职,实在屈才,应该开一个叫"完美解聘职工"的公司。
我们的谈话如下:
他笑容可掬、言语亲切:"小叶,你来快一个月了,有何心得啊?"
我支支吾吾:"挺好。。。。。。很好。。。。。。"后来考虑到我得在公司待下去,于是又说了些我会好好干之类的废话。
"嗯,很好。不过,据我观察,你好像不太擅长和各部门搞好关系。"他徐徐道来。
我勉强解释:"嗯,不太熟的缘故,我会尽快记住他们的。"
这本不是我擅长。他说得没错。
"好。我有个想法,你可否一听?"
这么客气,我忙答:"主任,您请说,我一定照办。"
"现在车间里正缺人手,尤其是缝纫和电脑绣花这一块。你看看愿意到哪个部门?"
他缓缓说来,一面观察我面部表情。我毫无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失落。
"这。。。。。。"短暂的思考过后,我还是不太明白。
他忙道:"你别误会。我是有心想栽培你。想让你从最基层干起,和群众、基层干部搞好关系,这将非常有利于你今后的工作。我看你做得非常吃力,全是因为他们对你不熟悉、不了解。再说了,劳动人民最光荣。工作也不分贵贱嘛。你看怎么样?"
我暗自思量,一声不吭。
又听他说:"你这么年轻,学历在我厂也算中上,我们是不会委屈你的。再说,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对工作和人生都非常好。你看同事小王只是高中学历,最早也只是车间的一名普通工人。他现在做得非常得心用手。你好好考虑。"
我点点头。但生性的倔强,却让我说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来:"对不起,主任。也许你是对的,我的确胜任不了现在的工作。尽管我很想努力把工作做好。我请求辞职。"
"这是一个机会。你还是好好想想。"
"不必了,主任。谢谢你的好意。"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你填下这张表格,到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谢谢。"
我拿着那张表格回到自己座位,尽管心里一个劲要求自己千万别丢人千万不能哭,却还是在一瞬间,忍不住,泪决堤而出。
邻座的老张见状,赶紧递给我一包面纸,她在我耳边问怎么了。
我埋着头,把表格递给她看。她便明白了,拉着我,说:"走,跟我去水洗车间拿样品。"
我犹豫着不肯。她在我耳边私语:"去外面,我有话和你说。"
我擦干眼泪,跟着她走出来。
来到车间外的小路上,她开门见山:"小叶,你别伤心了。一周前,我得到消息,主任有个远亲表弟要来我们厂,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你新来的,可以换掉,所以你,运气不好。"
我愣了5秒。
随后明白,主任哪里是要栽培我,分明是挖了个坑,等我往里跳。现在好了,是我主动辞职,与他无关。他表弟就可以堂堂正正进来了。
"别多想了。哪儿都是这样。要怪只能怪我们没有好背景。"
"这也太可气了。"
"你刚来,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关系?厂长的女儿喜欢主任,主任却和比你早来一个月的'小樱桃'(因她长相甜美、身材娇小可人而得此外号)关系暧昧。"
我再次张大嘴巴,瞪大眼睛。
啧啧,够我写一部长篇了。
不过,是一部好没意思的长篇。
这样的工作环境,我不干也罢。很快,我填好表格,办理了辞职手续,领取了可怜兮兮的一点工资。
离职当晚,我给喻昂打电话,请他吃饭。
西城美食城。
好吃,价又廉。
我毕业后,没来过。但之前较熟悉的还在的店主看见我,都同我打招呼。令我意外的是,他们记得我,我也记得他们。尽管叫不出全名。
我来到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店主是个穿戴洋气的美人,人送外号奶茶西施。她一见我便热情招呼:"小薰,在哪儿发财呢?"
我笑笑不语。她照例给我来了一杯哈密瓜味的奶茶。瞥见我身旁不远的喻昂,问:"那是谁?你男朋友?年纪大了些,但看上去气宇不凡。"
"你别瞎猜了。"
她一边做奶茶,一边问:"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她嘴角下耷:"哎--我也没有。"
我笑道:"你这个奶茶西施,追的人不挺多吗?"
"我不喜欢他们。"
她把做好的奶茶插上吸管,接过我递过去的10块钱和我的话:"要收足哦。我可不好意思占你便宜。"
"放心。老价格。"她一面找我钱,一面说,"小薰,你还记得你以前待过的香喷喷吗?"
"记得。怎么了?"
"听说在淮海路上开了一家快餐店,生意比这儿好多了。"
"真的吗?"言语间充满喜悦。
"这还有假?我们都去看过了。他们还提起你呢,说你为人不错、踏实肯干。"
能得到社会上的一份认可,着实不易。"我也很高兴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是啊,好人好报。常来玩哦。"
我点点头。与她告别。
喻昂环顾四周,对我道:"这里非常热闹啊。我还第一次来呢。"又用眼神指向奶茶店,问我,"你和他们很熟啊。"
"我以前上学时在这儿打零工,平时没生意时,会和他们闲聊。"我们走进一家新开的火锅店,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点好菜,我继续说,"他们都对我挺好的。做点小本生意,自足自乐。"
"这个城市,还有温情可言?"
"我们都处在差不多的水平线上,没有巨大落差,当然少不了有些小打小闹,但那也无关紧要。总体来说,相处得很算不错。一般而言,他们都很善良,而善良的人都懂得互帮互助的道理。"我一连串说了很多,意识到时,忙补充,"抱歉,我班门弄斧了。"
"没事。随意些。我喜欢你这样。"
嗯。
见我不语,便又说:"你今天有心思?"
我呵呵笑。又喜又悲。
"你眼睛真毒。"
"你眼神里都写着呢。"
"我,被辞了。现乃一失业闲杂人员。"苦笑。
菜上齐后,我们边吃边聊。
他问我:"要找什么工作?"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边找边想。"
"怎么讲,对自己定位不清楚?"
"没找工作之前,是不清楚,找过才明白,要么,我喜欢的胜任不了,我不喜欢的不愿做。"
"都干过什么工作?"
我尴尬道:"准确说,只干过会计。但我不喜欢。"
"你相信我吗?"
他望着我,等我的回答。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弄蒙了。
"相信。"我说。
"有多信?"他追问。
我想了一会儿,道:"嗯。。。。。。可以单独和你待在荒岛上。"
他笑起来。满意地吃了棵青菜。"很好。"他说,"去我那儿帮我吧。只是有点委屈你。"
"不委屈。"我忙答。
"你还不知是什么工作呢。"
"给你扫厕所,我也情愿。"
"吃饭呢,小朋友。注意用词。"他连连微笑。
我暗想:多谢主任。幸亏你辞了我,不然我怎么可能和喻昂多多联系呢。
"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书店。"
"好。"我一点吃饭的心情都没了,恨不得放下筷子立马去。但看他吃得慢条斯理,我只好耐着性子,慢腾腾地吃了些。
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过后便对我说:"抱歉,小朋友。我朋友到西城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恐怕得下次带你去了。"
"让他过来一起吃嘛。再说,我也想认识你的朋友。"
"我这个朋友对女孩总是保持沉默。我怕你尴尬。再说,把你晾在一旁,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先回家,我在这儿等他,今晚我请客。"
我还想说什么,他很坚决道:"就这样。太晚回去,你一个女孩也不好。"
"好。"我只好擦擦嘴巴,拿起包包撤了。
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块,走得非常缓慢。不过才7点一刻。路上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沿着人行道,我慢慢踱向公交站台。
一辆2路公交车缓缓进站。后门自动打开,走下几个人。恍惚中,我发现有个人影十分熟悉。他低头走路,速度很快。穿着一件简洁灰色风衣。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他的名字:桑戈天。
他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赶路,往我相反的方向。我追上几步,一直叫他。
但人声鼎沸,他根本听不到。
不一会儿工夫,我就跟丢了,看着茫茫人海,无处可寻他的踪影,我非常沮丧。
原路返回,一路掏出手机,反复犹豫,却还是没有勇气拨出那一连串熟记于心的阿拉伯数字。他来到了西城,却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立马给久水的奶奶打了电话,被告知桑戈天确实在我离开后两天回到久水。他给我留了样东西在我抽屉里。
"是什么样子的?"我问奶奶。
奶奶说她也不清楚,用盒子包装得很精致。
我对着手机说:"奶奶,我明天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了最早一班车回到久水。
脚一落地,我就迫不及待赶回家中二楼,推开门,打开抽屉,取出那只盒子。
我拆得很仔细,心跳得很快,手微微颤抖。
是笔记本和一盒磁带。
他一定是注意到我抽屉里的随身听。自从毕业后,我很少听随身听,它作为一个记忆的见证被我珍藏起来。我把磁带放入随身听,插上插座,传来一首歌。开头便是:"嘿,我真的好想你。。。。。。"听得我莫名想哭。我竟不知道他会唱歌,还唱得那么好听、深情。一面打开笔记本。
本上却是一些照片。我一页一页地翻。
他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非常留心。因为我总是希望从这些东西里翻出他对我的蛛丝马迹。然而,每次我固然能了解到他心中有一个位置是给我的,但却不是我想要的位置。当然空间也不够大。相比较我留给他的,简直就是一个火柴盒与一片天地的差距。
都是些自然风景照片。照片里的世界堪称天堂,一些小东西又非常生动有趣:
断树旁的绿色小植物,欣欣向荣。
挂在枯枝上的雨水,把自己想象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桂花树下,一半落叶枯黄,一半小草绿油油地招摇。
树上,鸟儿成群结队,飞翔栖息。
一条石阶路通往坟墓。
被刮光皮的树,赤裸裸地躺着。等待命运捉弄,或展翅高飞。
小溪,永远唱着欢快的歌。因为行走,它总在不断忘记。
徐志摩诗里的水草在大山深处,依然招摇。
开败的山茶花,继续装点风景门面。
无名果在头顶,摇晃,掉落,砸醒了孩子的梦。
山间,一种喧闹的寂静。
脚下布满青苔的石板台阶,湿漉漉,像时光在静修。
背影独自行走,像在文字里,幻想一场场爱的故事。
。。。。。。
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我看出是用我抽屉里的纸笔写的。
打开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默念道:
这个小屋像是我们的接头地点。每次,你在,我就不在;而我在,你就离去。好似上帝故意安排。
当然,现在科技发达、交通便利,只要我们一个电话,约定好见面时间地址,相信总能见面的。只我不愿那样去做。因为,爱,没有捷径可走。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愿望:到大山深处去看看。这也曾是你的愿望。所以,我去了,拍了这些照片,与你共享。
在路上行走时,我反复听手机里的一首歌,我对它滚瓜烂熟,想唱给你听。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去买来空白磁带,把它录下来,一首《如果没有你》,送给你。
希望你会喜欢。
我所能为你做的,微不足道,我只希望你幸福快乐。
信纸背面写着一句话:通往爱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偏偏我们这一种除外。
窗外"沙沙"下起细雨。我精神恍惚,不知心中翻江倒海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星期一的乡下,安静极了。偶尔有车从不远处的公路上开过。我在小楼眺望远方,每次都被远处连绵起伏的山群挡住视线。
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告诉我,这是终点吗?
我和你,全剧终。
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对不对,我漫长等待过后,传来的微弱回答。
尽管我从未奢望和你、和爱情沾边,在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后,我感到难受、伤心。
都怪我,原本我们是很好的兄妹、朋友。却被我不肯放下的固执给毁灭了,它甚至摧毁了清月与我的友情。我一直以为我的固执终究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了。所谓情深不寿,我早该换一种方式去面对这种不该产生的情感。
但,谁能告诉我,我要如何戒掉你、戒掉这份不该坚持的感情?
为了保持与清月的友情,我一直压抑、扭曲这份情。我没想到,到最后,我们三人都受了伤。这份隐忍与委屈到头来,却是一把刀,血淋淋地插在我们的胸口。
我忽而想起韩野,想起他灿烂的笑和阳光般的心,我忽然意识到,我错失了一个本可带领我走出黑暗世界的人。哪怕只是试一试,怎么都好过现在的结局。此刻,我才意识到,我正是害怕自己会爱上韩野,才拒之于千里的。他现在好吗?手机里他的号码一直不忍删去,也许他早已换了号码。无论现在他是什么样,都与我无关了。
爱情,没有回头路。
将来遥不可及。现在,只有喻昂,在我心中,他类似于韩野的角色,却又有所不同。他可以救我于黑暗,我爱他比爱韩野更深,并且不可动摇。
一直以来我都在默默寻找这样的角色:带我走出你的情感沼泽。然而,每次我都寻找各种各样借口,武断拒绝任何人。开始,我以为是他们不及你优秀,后来,我才发觉,是我不肯放下。我一直抓住这棵稻草不放,实际上,却是越陷越深。长久以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办。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长期挣扎纠结。以至于性格上出现明显缺陷。
现在好了,我相信喻昂会给我一个明媚的春天。
我把写好的日记本放在抽屉里。照例顺手整理了一下。
抽屉里都是些笔记本和书信。还有几本相册和同学录。
却有意外发现:一封没拆开的信。字迹是梁超的。
读信,几乎是我漫长青春年华里,唯一一件不那么寂寞的事。
信的内容很简单:和我联系。
写有手机号码和在西城的住址。
我没有给他打。时隔多年,我们已经足够陌生。
韩野的事告诉我,陌生的,就让它永远陌生。熟悉之后的陌生比永远陌生更令人惶恐害怕。何况,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寂寞,且无可救药。我一点也不想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
哪怕是梁超。
他的信和他这个人,对我,只是一个故事,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晓妹留给我的只有在图书馆的那一抹温暖。人对历史是没有记忆的,尤其是别人伤痛的记忆。我对别人的伤痛,已不似从前那般感同身受。我宁愿麻木。因为我明白,对自己,对别人,都于事无补。我们只能强颜欢笑。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