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床,摆放在北京东郊一栋豪华别墅的卧室里。仅卧室,就有上百平米之阔。别墅的女主人叫丽莎。丽莎对请来的钟点工秀姐说,这床是我老公特意在国外定做的,十二万英镑!羊皮羊毛,纯澳洲进口的高档货。秀姐暗忖,十二万英镑,该是多少人民币?待她算清楚后,不由吐了吐舌头。
当晚,秀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难以入睡,辗转反侧间,将一张木板床压得咯吱咯吱地叫个不停。她想,那张床,实在是太大了,别说是抱个男人,就是抱个枕头,那滋味也像骑一匹骏马驰骋在故乡的草原上,云里雾里,让人酣醉不醒。想起故乡,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黑暗中,秀姐紧紧搂住一个枕头,喘着粗气,紧闭的眼眶里,泪水小溪般汩汩地流淌……
秀姐一直在注意那张床的变化。起初,床上很凌乱,空气中流淌着一股久违的气息。秀姐仿佛看到丽莎和她老公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情形,脸上不由火辣辣的。后来,床的另一边越来越干净,而这边则是一绺一绺掉落的长发,散落一地的烟灰,甚至,她还在枕头底下找出了一把匕首。秀姐心疼不已,暗自叹气。
秀姐从没见过丽莎的老公。一次干活时,丽莎坐在一旁和她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男人。丽莎问,你老公呢?秀姐正在擦拭鞋柜,听见丽莎的问话,怔了一下,直起腰身,看着窗外姹紫嫣红的花园,淡淡地说,我老公在山西一家小煤窑挖煤,前年春上,煤窑塌方,死了。丽莎说,我老公,也死了。秀姐吃惊地问,也死了?丽莎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那张床,半天,说,睡在别的女人床上,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丽莎常和秀姐一块儿聊天。
每天清理丽莎的床,秀姐轻轻摩挲着褥子上雪白修长的羊毛,总忍不住想,在这上面睡上一觉,该多好啊,死了都值。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秀姐感觉身体里有一种冲动,像水草在河水里一样疯狂地生长。那个下午,她实在是无法抑制这种冲动,趁着丽莎外出买东西的机会,就着靠床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躺下。躺在松软厚实的羊毛上,秀姐感到一阵眩晕,全身上下过电一样,瘫软在那里。她不敢躺太久,一会儿悄然爬起来,细心地抚平自己刚才躺过的地方,胆战心惊地望着窗外别墅的大门口。
这样的次数多了,秀姐变得沉着了。有时,她还会打开“白天”的指示灯,睡在那朵白云上,在蔚蓝的天空下,幽幽地想故乡,想故乡的草原,想草原上她那个以前喜欢骑马的男人。
丽莎很快就发现了秀姐的秘密。一个黄昏,一个朋友约丽莎出去吃饭。半途,对方来电话说临时有急事来不了了。丽莎把车停在马路边,犹豫了一下,调转车头回家了。推开卧室的门,丽莎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幽蓝的星夜下,秀姐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大大方方地睡在自己床上。丽莎怒不可遏,走过去正要发火,却看见秀姐脸上漾着甜蜜满足的微笑,轻轻地扯着鼾声。丽莎退到门口,默默地站在那里,许久,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秀姐醒来时,窗外真的是一天幽蓝的星夜了。丽莎烧了一桌好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吟吟地等她。秀姐一脸惊恐,面红耳赤地解释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支撑不住,晕倒在床上……丽莎调皮地用食指在嘴边摆了摆,说,嘘,我的就是你的,睡就睡了呗,怕啥?我今天心情好,你陪我一起吃饭吧!
饭后,丽莎留她在家过夜。两人躺在那张床上,像一对姐妹,无话不谈。一会儿是“蔚蓝的天空”,一会儿是“幽蓝的星夜”,午夜深处,灯光在兴奋地变幻不止。
那张床,半个月后,突然发生了变化,恢复了起初的凌乱不堪,空气中又开始迷漫着一股男人的气息。丽莎的老公回来了。
这个长相有些猥琐的矮个子男人,竟然不再满世界跑了。他一心一意地守在家里,忙前忙后,把丽莎乐得一天到晚合不拢嘴。丽莎对秀姐说,他归心了,我总算熬到头了。现在,我们准备怀孩子呢。秀姐高兴地说,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你生了,我来带,我可喜欢带孩子了。遗憾的是,我不能生养。你生一对双胞胎吧,顺便帮我也生一个。丽莎笑得乐不可支,豪气冲天地说,好,就这样说定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矮个子男人开始盯上了秀姐。每次,丽莎不在时,他喜欢吹口哨,一边吹,一边对秀姐不怀好意地瞟来瞟去,瞟得秀姐的心突突地乱跳。
有一次,秀姐正在晾衣服,矮个子男人一把攥住秀姐的手,自言自语道,啧啧,这么秀气的手,做保姆,可惜喽!秀姐一脸通红,抽出手,低头不语地走开了。
没过多久,秀姐正在收拾那张床,矮个子男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掏出一个硕大的黄澄澄的戒指,气喘吁吁地说,你随我一次,这个归你。秀姐轻轻一笑,掰开他的手,摇了摇头。矮个子男人急了,指着那张床说,丽莎不是说你喜欢这张床吗?这样,我包养你,也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床,好不好?秀姐冷冷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涌出泪花,说,不好!
第二天傍晚,秀姐在丽莎家干完活,走在回家的林荫路上,被丽莎开着车追了上来。丽莎没有下车,戴着墨镜,摇下车窗,递给秀姐一个信封,说,你不用上班了,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这是一万块钱,算是我补偿给你的。
为啥?
丽莎没有回答,一踩油门,开着车走了。一溜烟中,一只手伸出车窗,朝后面摆了摆。
秀姐望着丽莎远去的车影,怔住了。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脚步沉重地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从那个信封掏出一沓钱来,一扬手向空中抛去。粉红色的钞票,一张一张,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在空中缤纷旋舞……
那一刻,她成了秋天深处的一棵树。
保安李小菊
湖中央是一个岛。岛上绿树掩映,建了很多别墅,靠一座桥与外界连接。我是一名女保安,一身戎装,骑一高头大马,在岛上款款而行,和几个姐妹,组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我的名字叫李小菊。
3月18日这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挺好的天气,阳光懒懒散散,我骑着马,像往常一样踩着嘚嘚的马蹄声,巡逻在湖边的环岛路上。这是一个高档的纯别墅住宅区,每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尽管不是这里的主人,但感觉清闲,自在,威风。我喜欢这份工作。
上午快下班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66号别墅的女主人刚走不久,一辆红色的奥迪TT风风火火地开了进去,从车里下来一个陌生的女子。这女子戴一副墨镜,一顶低低的鸭舌帽遮住了整张脸。她关上车库门,从里面上了二楼,紧接着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
我来这里快两年了,对每家住户都很了解。66号向来神秘,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深居简出。这人是谁?怎么我从没见过?我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觉得非常可疑。我立刻跑到管理处找来66号女主人的手机号码,把这个异常情况通知了对方。
对方在电话那头支吾道,那……是我……我的一个好朋友,你别管了。
既然人家这样说,我就不好再管了。
下午,路过66号门前,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那女子正躺在二楼阳台的沙滩椅上,对着风光旖旎的湖面,眯着眼睛晒太阳。她见我正在打量她,忙伸手把墨镜戴上,起身进了屋。
我杵在那里,遭电击一般,彻底惊呆了。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以为是一场幻觉。我揉了揉眼睛——娘哎,真的是露露!我亲爱的露露,影视歌三栖明星!
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露露昨天还在北京开歌迷见面会,怎么今天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现在66号里?
作为露露狂热的粉丝“露珠”,我太幸福了。
我多么想站在她的面前,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告诉她我是多么地喜欢她爱她。可是,我正在上班,只能骑着马,在她的楼下没事找事地转悠,一圈又一圈地转悠,一直转悠到下班,转悠到天黑。66号窗门紧闭,黑咕隆咚。
我忘记了吃饭,忘记了饿。
我买了一包好烟,送给保安队长。磨了半天,他总算同意我今夜在桥头的岗亭上值班。
夜风冷冽,湖面上雾气迷漫,整个岛影影绰绰。66号离我值班的地方不远。我站在岗亭上,不时地望几眼沉睡中的66号,心情沸腾。
老天,求求你保佑保佑我,保佑我今夜可以见到我亲爱的露露。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临近午夜,66号的灯亮了。我的心也刷地亮了。我搓了搓手,在冰冷的脸上捂了捂,泪水激动地涌了出来。
一个小时后,66号的灯又灭了。
就在我无比沮丧时,66号的车库门响了,那辆红色的奥迪TT亮着炫目的光柱驶了出来。
老天不负有心人。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快蹦到嗓子眼了。我清楚地看见露露快到岗亭时,麻利地戴上了墨镜和鸭舌帽。
接过她的出入卡,我的手抖得厉害。刷完卡,我按照原计划,端出一本崭新的本子,结结巴巴地说,您好!按照管理处的新规定,这么晚出去,得进行登记……
露露没有说话,犹豫了一下,挺配合地接过本子。
真的是露露!如此近的距离,我完全看清了,连她耳环的款式,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极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露露前几天在博客里透露新买了一双女鞋,百丽的,她非常中意。我一直在想过几天发工资了,也去买一双一模一样的。我偷眼去瞅露露脚下的鞋。车里很暗,车窗只摇下了一点点,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灵机一动,对露露说,您好!您的鞋好像有点脏,需要我帮您擦一下吗?
露露怔了一下,把本子扔在我怀里,说,神经病!说完,一踩油门,跑了。
我刚掏出纸巾的手僵在半空,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我一边擦泪,一边激动地喃喃自语,露露和我说话了!露露和我说话了!
我手舞足蹈了半天,想起了那个签名。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张福娟。
保姆秀嫂
我刚回到自己的家里,手机就响了。一个女保安说别墅里进去了一个可疑的人。我当时吓得脸色煞白,连忙作解释,叫她别管了。
挂掉电话,我依然提心吊胆,担心那个女保安会擅自上门去盘问露露。如果是那样,这娄子就捅大了。
唉,现在的保安就爱多管闲事。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打转。我很想打电话告诉露露,但不敢。老公在一旁想了想,说,你叮嘱保安了,她们怎么敢如此放肆?
我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把心放宽了些。66号别墅,我只是名义上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露露,她为自己度假而购置的。当然,房产证上的名字不是露露,而是露露的原名——张福娟,极少人知道的。
我是露露的一个远房亲戚,以前在湖南老家一所重点中学教书,被请来做生活顾问。生活顾问是露露发明的词儿。我知道,其实我只是一个保姆。当然,伺候露露这样的大牌明星,不是一般的保姆所能胜任的。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心细如发,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一定要心中有数,稍有闪失,就会被狗仔队盯上,一夜之间轰动全国。我得对得起人家二十万元的年薪。三年了,我每一天都过得小心翼翼,让露露非常满意。我知道露露想要什么。每次来,都是疲惫不堪,她确实需要一份与世隔绝的清静。有时想想,明星其实挺可怜的,到处如同做贼一般,不能像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大声和人家打招呼,牵谁的手都行,还可以在菜市场讲价甚至吵架。
露露每次来都没有规律,有时几个月不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来好几趟,有时住一晚就走,有时一住就好几天。我平时很清闲。只有露露来了,那才是我真正忙碌的时候,将别墅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采购齐露露喜欢的零食水果化妆品,甚至香烟。我说过,露露人在北京发展,之所以在几千里之外的广州买一套别墅,就是需要一份与世隔绝的清静,所以我尽量不在她面前晃悠,不去惊扰她。露露是通过一个私密手机和我单线联系的。
现在,我的工作就是坐在家里守着手机,等露露的通知,看她想吃什么或者需要我做什么。
中饭过后,手机一直没有动静。我有些按捺不住,拿起手机左看右看,问老公,不会是手机坏了吧?
老公掏出他的手机,拨了过来。我的手机很快闪起了蓝莹莹的光,急促地响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举起手机看,担心电量不够。我对老公说,再充一下吧。
不是刚充满吗?还充?
充吧,多充会保险些,别到时没电了。露露这次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整个下午,我焦躁不安,一直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了露露的电话。手机像一块木头,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露露的电话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几天都没有,有时一天好几个,甚至有一次在凌晨三点,要我打的过去尝尝她煮的咖啡,等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后,她却在沙发上睡着了。在我眼里,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晚饭后,手机还是像哑巴一样沉默着。老公打开电视,想看足球赛。我说,别看了,太吵了,等下露露来电话了,别吵得听不到。
老公点了点头,把电视关了。
为什么手机一直没响?老公,是不是没话费了?
不会吧?不是前几天刚充的话费吗?你别太神经质了。
不行,你去楼下再充两百块钱。下午露露肯定在睡觉,这会儿应该起床了。我们一年拿人家那么多钱,还在乎几个电话费?去吧。
老公说,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来电话的。
老公懒洋洋的回答激怒了我。我喝道,你是神仙?你就敢断定人家不会来电话?来了怎么办?
老公低头不语,下楼去了。
午夜,我躺在床上,再一次拿起手机看了看信号和电量,还好,都是满格。老公温柔地贴了过来,那意思很明显。我现在对这个没兴趣,但心里还是软了一下,好几天没有行使做妻子的责任了。我把手机搁在枕头边,一把将老公揽在怀里。
就在老公刚进入我身体时,手机突然鬼使神差地响了起来,不啻一声惊雷在黑夜里炸响。我一把推开身上的老公,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
露露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睡了吗?
我定了定神,说,还早呢,没睡。
秀嫂,我想吃小时候的酱油炒饭。
好呀!我现在就过来。
不麻烦你了,我想尝尝自己的手艺。我打电话,是想问你,吃酱油炒饭会不会对皮肤不好?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我说,放心吧,偶尔一顿,没关系的。
那头传来露露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她挂了电话。
我看着老公,深感内疚。老公已了无兴趣,身子一翻,给了我一个背影,很快,扯起了鼾声。
我不敢睡,担心露露再来电话,问我该放多少酱油搁几根香葱这样的问题。我坐在黑暗里,眼睛像猫头鹰一般贼亮,死死地盯着手机,一动也不敢动。
奥迪TT
我是一部奥迪TT,红色的,跑起来如一团火焰。
我的主人叫露露,大明星,今年24岁,实际32岁。我说这话,丝毫没有揶揄的成分。我的主人不容易呀,熬了很多年,饱受过太多鲜为人知的屈辱和艰辛,终于熬出了头。如今,我的主人随便放个屁,就可以占据明天各大报刊、杂志、电视、网络等众多媒介的娱乐版头条,大家津津乐道地分析,小心翼翼地求证,最后得出结论:是韭菜馅的饺子惹的祸。人类就是这么可爱。
生活在公众的放大镜下面,我的主人起初是惊喜,再后是麻木,最后是惶恐。三年前,她在广州一个群山环抱的湖中小岛上买了一栋别墅。当然,连她最亲近的保姆秀嫂也不知道,钱是深圳的王总出的。我的主人需要一个安放心灵的家园,在她身心疲惫时,可以消失一会儿,舔舔伤口,放牧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