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里
有一天他起早了,走着走着感到有点饿,想到街边的早点摊喝碗豆浆。吃之前,他先绕到摊后看了一眼,看到一桶洗碗水,里面还泡着碗,与一桶泔水差不多。他当时就下定决心,再不到小摊上吃东西。
他继续向前走,感到更饿,站在一家餐饮店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屋里干净敞亮,食客不少。他迈步进去,要了一碗牛肉拉面。正要吃,门口进来一个供应商,邋里邋遢,摩托车后座驮着两大袋裸露的面粉。他看了一眼,想起尘土飞扬的马路,想起摩托车黑乎乎的尾气,搁下筷子扭头走了。
他不敢到外面吃了。回家的路上,他打电话给妻子,叫她煮碗粥。他一进家门,看见餐桌上热气腾腾,心中甚为温暖。他端起粥小心地喝了两口,突然,盯着妻子的手,警惕地问,你今天洗手了吗?妻子纳闷地看着他,回答道,你打电话给我,我还在床上,就赶紧起来淘米熬粥,哪有时间洗手,我现在连牙还没刷呢。他闻言,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立马跑进卫生间。昨晚,他们过了夫妻生活,妻子身上不方便,用手帮他解决的问题。他妻子很凶悍,他不敢多言,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躲在里面狂吐不止。
等到他吐完,重新刷牙洗脸,感觉有些适应了,再一次回到餐桌前。那个装粥的碗竟然空了。他忙问妻子,粥呢。妻子说,婷婷喝了,上学去了。他脸色苍白,直冒虚汗,感到一阵恶心,又在卫生间忙了半天。妻子惊问他怎么啦。他支支吾吾说肚子不舒服,可能是昨夜着了凉。妻子说,那我帮你给单位请个假吧,今天就别去了。
妻子走后,他坐在沙发上,孱弱如泥。尽管他知道没有科学依据,也不合乎逻辑,但他总是忍不住想,女儿会不会怀孕啊,如果生下来和自己一模一样,该叫他是外公还是爹?他感觉自己大逆不道,怎么会萌生出这种罪恶的想法。但是,没过多久,他依然忍不住会去想。一个上午,他神情恍惚,像一头驴一样,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转到下午,他快受不了,感觉自己真的病了,应该去看医生。
坐在一个满脸粉刺的心理医生面前,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实在是无法启齿,说通过妻子的手和一碗粥的传播,担心女儿会怀孕。他隐瞒了这种荒唐的想法。这一切毫不影响年轻的医生的诊断和治疗。医生问他,你为什么要吃早点?他如实回答,饿了。医生问,那吃饱后为了什么?他说,工作。医生问,工作是为了什么?他说,养家糊口。医生问,养家糊口是为了什么?他想了一下,说,为了儿女。医生问,儿女大了呢?他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沮丧地说,儿女大了,我也老了,该去另一个世界,腾开地方,给他们让位。医生说,人活着,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别把自己看得太金贵了。
他不是很赞成医生的观点,但又不能说没有道理。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从心理诊所出来,已经是黄昏。城市的边缘,一轮夕阳将落未落,上半截浮在高高的楼宇之上,下半截埋没在灰扑扑的暮云里。他望了一眼,就像望镜中的自己一样充满苍凉。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路上,他看到一个老乞丐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破衣烂衫,胡子老长。他眯缝着眼睛,看着看着,似乎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老,眼里涌出些湿润。那乞丐正在有滋有味地喝一瓶啤酒,一仰脖,咕咚几大口,再用手掌抹了抹胡子上沾的酒液,舌头在手掌心舔了几口,一抬头,看见他在看自己,得意地笑了。
他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妈的,人家过的这才叫日子。他走上去,挨着老乞丐坐下。台阶下,路人来来往往,蚂蚁般行色匆匆。
他突然觉得路人很可怜,而自己很可笑。
老乞丐将手里的啤酒瓶递给他。他惊讶不止,不敢伸手去接。老乞丐微笑地看着他,很坚决地,将酒瓶立在他眼前。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抿了两小口,紧接着,一仰脖,咕咚几大口,再用手掌抹了抹胡子上沾的酒液,舌头在手掌心舔了几口,一抬头,看见老乞丐在看自己,不由也得意地笑了。
故事里的事
有一天,朋友乔迁新居,他去帮忙。他穿得比较破,因为干的是粗活重活,回来时灰头灰脸,头上有些土,衣服上满是污渍。
他站在街边,向过往的出租车频频招手。每一辆车打他面前经过,先是减速,司机探出车窗瞥了他一眼,赶紧一踩油门跑了。他像个稻草人一样站了很久,最后耐不住,上了公交车。
我现在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公交车上。故事完全属于虚构,你非要对号入座,我也没有办法。为了方便讲述,我还是继续用“他”作为主人公——
他上车没多久,一个胖胖的女售票员瞟了他几眼,急呼呼地嚷道,买票,买票,上车的同志请买票。说实话,他真没有听见,扛了一天的沙发冰箱,累得七倒八歪,眼冒金星。胖女售票员喊了两遍,见他没反应,气咻咻地走到他跟前,提醒道,说你呢,耳朵聋了?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问胖女售票员,你找我?胖女售票员说,瞧瞧,第一次进城吧?买票啦。他恍然大悟,掏出钱来,嘴里忙不迭地道歉。乘客们一脸鄙夷。
车上人不多,刚好满座。到了下一站,上来一个更胖的老太太。老太太逡巡了一番,径直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胳膊,示意他让开。如果搁在平时,他真没有异议,但今天确实太累了,还有好几站路呢。他环视了一圈车内,到处是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但他还是站起来了。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坐下,连一声谢谢都没有,仿佛这座位天生就是她的。
下车后,他心情很不好,在离家不远的路上,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还没等开口说道歉,对方已经气势汹汹地吼道:瞎了你的狗眼!紧接着,对方撸起袖子要揍他。他连话都不敢说,赶紧溜走了。
很显然,因为他今天穿得不太体面,从售票员到乘客再到路人,都把他当农民工或者社会闲杂人员看待。这身穿着,走路应该像贼一样,贴着墙根猫着腰屏声敛息,坐车应该低眉顺眼,心怀感恩地给每一个人主动让座。在大家眼里,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他回到家,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生气。
故事就此打住,好像不能算是一篇小说,充其量只是揭示了一个人人皆知的社会现象。所以,我还得编下去——
第二天,他弄了一辆三轮车,带着一个蜂窝煤炉子,出去卖包子。他专门蹲在他昨天下车的地方。他的早点,只卖给那条公交线路的乘客,还有走路趾高气扬的城里人。蹲了三天,那个胖女售票员像鱼一样向他游来了。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用便宜到让人匪夷所思的价钱,卖给了她一大兜包子。望着胖女售票员远去的背影,他得意地笑了。他在每一个包子里,都吐了一口浓痰。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我这样编故事,很不道德,有拿农民工开涮之嫌。他连帮人家搬一次家都累得不成人形,天生富贵命,怎么可能会去卖包子。
但是,他确实憋了一口气。他是个城里人,尽管不是特别有钱,但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生活有滋有味。第二天,他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西装革履,金边眼镜,手里夹着一个昂贵的皮包,还喷了进口的香水。他特意去坐那趟公交车。坐了三个来回,终于遇到了那个胖女售票员。让他失落的是,胖女售票员根本没有认出他来,只是脸上堆着笑,提醒别人给他让座。几个人立马站了起来,瞬间,他成了老弱病残孕。他感觉特没劲,赶紧下车溜了。下车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买票呢。
事情当然也不是这样的,我还是在编故事,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的。当然,为了鞭笞所谓的人性,我还可以继续编下去,编得更有趣些。比如他下车后,心情低落,一不小心碰到一个壮汉,甚至就是昨天所碰到的那个人,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就开始道歉了。他嘴里骂骂咧咧,扬手要打人,对方吓得脸色煞白。这样小儿科的重复回环,你不觉得很不真实吗?其实,我貌似还有一个结尾——
他作为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在这件事上深受启发,召集各个部门开会,商讨如何善待农民工。有人认为当务之急的是改善就业环境,大幅度提高薪资。他摇头,说成本提高了一大截,股东吃什么。有人提出建几栋廉租楼,让他们有一个家,少一些漂泊感。他说那大家议一下收多少租金合适呢。有人建议盖一所学校,孩子的教育问题解决了,他们的心就安稳了。他问请老师的钱谁来出。有人建议关爱精神生活,设立图书馆和网吧。他说这个不好,书看多了,思想就杂了,不好管理。就这样商讨了一天,一事无成。
讲到这里,你肯定要质问,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去帮人家搬家,然后站在马路上打的或者挤公交车呢?唉,我说过,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虚构的,是假的,为什么不能一路假到底呢?
事实上,他就是一普通市民,心里愤愤不平地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心情又好了。以后,每次见到外来工,他有时也会斜眼而视,抱着戒备的心理躲得远远的。这是事实,你真不能说我在编故事。
虚 构
矮哥是我朋友,人矮,难看不说,且胖,状如冬瓜。矮哥的老婆阿月,高挑俊俏,却瘦,形似竹竿。更让人诧异的是,阿月小15岁。有一个经典的段子:阿月临产时,护士催着家属签字。矮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护士喝斥,爷爷不能签字,叫爸爸来。矮哥面红耳赤,难堪地解释道,我就是爸爸。这段子,很长时间,在朋友圈子里被传为笑谈。真不能责怪人家护士有眼无珠,矮哥和阿月挽手走在大街上,确实不太般配,更别说是结发夫妻了。
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想探究一下当年的那些风花雪月。
我问矮哥。
矮哥说:主要是缘分,缘分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那年,我37岁,一个人吊儿郎当的,在纸厂上班。一次傍晚下班后,在厂门口的小卖部打电话。中途,她也来了,也要打电话。她可能有急事,在我身后催了好几次。我当时心情不太好,见她那么着急,就故意为难她,长时间霸着电话机,到处找人海聊。她最后急了,一把夺过电话筒,嘴里骂上了。我是谁?我怕过谁?她这么张狂,我还不收拾她?我们两个人开始吵架,她骂不过我,就动手了。你别说,你嫂子当年不仅人漂亮,而且力气也不小,十几个回合,我才把她按翻在地,结结实实地修理了一顿。这事儿最后闹到了厂保卫科,我被责令写检查、罚款。我事后想想,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挺不应该的,于是找她赔罪。找多了,就慢慢热乎上了。
我羡慕地说:这叫不打不相识。矮哥嘿嘿地笑,补充道:对,不是冤家不聚头。
过后不久,我去矮哥家里,他不在,阿月在。我刚好无事,便坐在他家里和阿月闲聊。我旧文人式地感慨:没想到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江湖,没想到你们也有激情燃烧的岁月。
阿月哈哈大笑,说:你呀,就喜欢听他胡说八道。谁和谁打架,扯起来像武侠小说里的神雕侠侣一样,还十几个回合呢,笑死人了。我在这儿无亲无故,老家山沟沟里穷得一塌糊涂,我找谁打电话?
我惊讶不已: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月皱了皱眉,说:其实,我们是别人介绍的。你矮哥是本地户口,厂里的正式职工,又是工会副主席,我那时是外省来的一个山里妹,在厂里打杂。厂长见他一直单身,可怜呢,就好心撮合我们。我起初不太乐意,嫌他年纪大,人又矮,但又不好得罪厂长,一直含含糊糊没有表态。后来厂里刚好有一个转正的指标,厂长找到我,说只要我答应嫁给矮哥,就把指标给我。我思前想后,觉得他丑是丑了点,但人不坏,骨子里挺老实的,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泄气了。风花雪月啊,对于居家过日子,永远是一种传说。
一年后,矮哥的大舅子,也就是阿月的哥哥从老家出来找工作,找到我,恳求帮忙。事情办妥后,阿月的哥哥出于感激,扛来一大堆山货,顺便在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期间,聊起阿月,她哥哥激动地说:胡扯,什么转正,想做城里人想疯了。她的户口,还有她小孩的户口,现在还挂在我那里,村里每年给她们分山地呢。
我惊问: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月的哥哥叹了口气,停顿了许久,眼里含着泪说:现在想来,其实挺对不住我妹子的。她当时在外面打工,我父亲车祸,急需五万块钱动手术。你知道的,五万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怎样一笔数字。迫于无奈,我妹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谁给五万块钱救我父亲,就嫁给谁。那时,我妹子才22岁,黄花闺女呢,呜呜……说着说着,阿月的哥哥动情地哭了。
我双手在脸上痛苦地搓了搓,说:你的意思是最后矮哥出了五万块钱,把你父亲救了?
阿月的哥哥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我问:阿月就心甘情愿?
阿月的哥哥说:开始是不太乐意,但是钱已经花了,人已经救了,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她别扭了一阵子,还是嫁了。
我心里充满无限酸楚。我难以置信的是,那天阿月笑哈哈的背后,竟然藏着天大的委屈。这种委屈,让我难以释怀。当有一天,我把这个故事的前前后后讲给一个朋友听时,他的一番话,让我瞠目结舌。
朋友说:矮哥和阿月,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五万块钱,我告诉你,阿月从小就是孤儿,父亲在她八岁就得肺结核死了。还车祸,阿月那里,与世隔绝,我怀疑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车。再说了,矮哥就那点破工资,一个单身汉,花钱没有节制,哪里来的五万块钱?这不是天方夜谭嘛。我当时是纸厂的办公室主任,他们的情况,我最清楚。其实哩,这事儿,说复杂则复杂,说简单则简单。
说到这里,朋友诡秘地笑笑,四周看了看,手挡在嘴边,贴着我的耳朵说:当初,阿月在我们总部做清洁工,被董事长看上了。肚子搞大后,董事长夫人知道了,哭哭啼啼,闹得满城风雨。董事长找到我们厂长,想火速灭了这场风波。我们厂长又找到我。我合计了半天,最后想到了矮哥。矮哥当时只有一个条件,先打胎,后结婚。
我瞪大眼睛看着朋友,半天,犹犹豫豫地说:这不是潘金莲的现代版本吗?
朋友撇着嘴说:你以为是什么好货噻。
一对平常的夫妻,只因为外相和年龄的差异,竟然演绎出了四个截然不同的版本,而且每个版本都是那么真实,那么具有可信度。我不敢再深究下去了,因为知道接下来肯定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版本源源不断的涌来。
写到这里,我孱弱如泥,深感恐惧。妻子在一旁读完,笑道:胡编乱造,瞎虚构,谁是矮哥?你的朋友圈里,有这号人吗?我怎么不认识。她又摸了摸我的头,打趣道: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我得意地笑了。
露天电影院
天堂电影院,位于幸福镇最繁华的十字路口。
电影院的生意很冷清,除了几对年轻的情侣在里面混水摸鱼外,镇民一般都窝在家里看电视。可是,电影院依然是全镇人们关注的焦点,因为这里频频上演跳楼秀。
第一个要跳楼的是电影院的老板桑布。
桑布凌空站在电影院楼顶的墙栏上,一脚迈开,即可和蓝天白云融为一体。他手舞足蹈,对着天空破口大骂,慷慨激昂中,身子时不时地一栽一倾,惊得地面上一片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