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新年伊始我去海南开会，屈指算来，这已是海南建省大开发的第19个年头了。飞机穿行在云天之上，机翼下的云涛正象我对海南的思绪，云舒云卷在万里长空。
我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首风靡全国的歌曲，《请到天涯海角来》，沈小岑唱得使许多人如醉如痴，也唱得她自己大红大紫。据说她那张专辑的发行量接近200万张，这在当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但是，这首歌当时并没有给我带来愉悦海南的感觉。在沈小岑热情洋溢、反反复复的“来呀，来呀，来呀来”的邀请声中，我听到的也只是“这里四季春常在，好花叫你喜心怀，这里瓜果遍地栽，百种水果百样甜。”这些热带地区最普通的自然景观竟然成了海南的“卖点”，我隐隐感到海南地区依然没有摆脱贫困，脑海中浮现的是古代流放之地穷乡僻壤的场景。
海南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流放“逆官”、“叛民”的地方。它孤悬海外，荒芜凄凉，鸟飞尚需半年程，水天相连断人魂。从地理环境上看，无疑是天设地造的最佳流放之地。在海南众多的流放者中有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如唐朝李德裕，他先后两次出任宰相，后来被贬到海南崖州，一年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回，崖州知何处？生渡鬼门关。”这是他的感慨。南宋被流放的名臣更多，李纲、赵鼎、李光、胡铨均因为反对朝廷偏安、秦桧卖国而被流放到海南。其中，赵鼎在流放地绝食而死。后人有感于“唐嗟末造，宋恨偏安”，为纪念他们“只知有国，不知有身”的精神，在海南建造了“五公祠”。在流放海南的名人中，最有名的、也是我最喜爱的还是那位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派诗人苏轼，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更多的还是有感于他在仕途沉浮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操和胸怀。
苏轼21岁首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一举进士及第。他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让主考官欧阳修拍案叫绝，欧认为这样优秀的论文只会出自他的学生曾巩之手，为避偏袒之嫌，他将此文判为第二，但阴差阳错，最后还是曾巩得了第一。接下来殿试，宋仁宗皇帝非常欣赏苏轼的学问，不仅将他评为翰林学士，还满怀喜悦地告诉皇后曹氏：“朕为子孙得两宰相。”仁宗所说“两宰相”就是苏轼兄弟。少年得志的苏轼从此走入仕途，开始他仕途生活中的第一次辉煌。
宋神宗皇帝即位后，任用王安石为宰相，实施新政，支持变法。政治上保守的苏轼认为问题的症结是吏治，反对新政。他将自己的政治主张上书神宗，这无疑是自讨没趣，同时招来新党人士的打压。政见不同，不相与谋。于是，苏轼请调离京去杭州，在杭任期满后，又调往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苏轼在地方任职期间，写了一些讽刺新政的诗歌，这是文人表达自己思想的一种习性。但是，远离京城的他不知道围绕变法的政治纷争，已经演变成了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宗派斗争。而苏轼的文坛领袖地位更是树大招风。果然，他在湖州任上时，卷入一场文字狱，史称“乌台诗案”。他因次被捕入狱。乌台，是汉时御史办公的地方。台外的柏树上栖有很多乌鸦，因此，御史台被人称为乌台，也戏称御史官是乌鸦嘴。苏轼在狱中坦然承认诗中有批评新政的意思，但仅此而已，决无图谋不轨。御史李定则上奏神宗皇帝，要将苏轼和旧党领导人司马光等一律处死。神宗举棋不定，苏轼命在旦夕。这时，王安石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曹太后也出面干预，再加上许多正直之士仗义相救，神宗遂下圣谕，将苏轼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做了103天大牢的苏轼出狱后，靠朋友资助，居住在黄州东坡上的茅屋里，生活非常艰难，他带领家人开荒种地，以补生计。辛勤劳作一年后，在东坡旁，自筑书斋一间，命名为“东坡雪堂”，从此自号为“东坡居士”。耕读之余，他写下了著名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作品，探讨人生道理，抒发自己的人生态度。此时的苏轼，文学创作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做人原则上进入了一种新境界，而生活上也小有趣乐，他发明了后人称之为“东坡肉”的烹调法——“慢著火、少著水、火候到时它自美”。面对政治生涯中的沉重打击，他依然豁达开朗。
神宗皇帝驾崩后，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复辟，执掌相位。这时，苏东坡被重新召回京城，还朝后的他官运亨通，三个月内连升三级，官至翰林学士。经历“乌台诗案”后的苏轼，做人、做事更加成熟，他客观分析、评价新法实施过程中的问题，肯定了变法取得的一些积极效果，认为不能全盘否定新法。这又导致了他和旧党人物的纷争。这一次，苏东坡是两面不讨好，在新旧两党的联手攻击下，他又一次选择回避，主动请调离京去杭州。在杭州，他以前辈文人白居易为师，带领民众疏浚西湖，为后人又留下一道著名的“苏堤”。
两年后，苏东坡又被召回朝廷任吏部尚书等官职。这是他第三次在皇帝身边做官，也是他仕途中的最高职位。但是他仍然不合时宜，坚持初衷不变，终因政见不合，第三次被逐出京城。随后，新党再度执掌政权，那些与他为敌的政界小人，仍然不放过他，以讥讽先朝罪名将他发配到惠州，随后又将年已花甲的他流放到海南儋州，意在让他客死天涯海角。自惠州至海南的七年流放生涯中，苏轼一家死了九口人，面对如此残酷的生活，垂暮之年的苏轼依然保持了乐观开朗、超然洒脱的心态。新党权贵弹冠相庆发泄了一时的私愤，海南人却因此获得了永远的荣耀，他们在海南修建了苏公祠和东坡书院，纪念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东坡先生。
苏东坡是封建朝代士大夫的杰出代表。真正的士大夫，是指那些书读得好，官也做得清正的人。苏东坡书读得好，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虽然与王安石、司马光政见不同，却是文坛上好友。苏东坡官做得清正，虽然他身处治世，并不被官帽左右，当政见与当权者相左时，他就不相与谋，即使因此被一贬再贬，直到流放天涯海角，也无怨无悔。“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睛。”正是因为有此胸怀，在风云变幻的官场中，东坡先生的心底始终是风平浪静。他既不见风使舵，随波逐流；也不自命清高，隐入山林；更不出卖灵魂，落井下石。他始终保持着士大夫的清明气质，在海南众多的流放者中，别树一帜，给人以无穷隽永的回味。
我沉浸在天涯海角流放者的故事里。不知不觉中，飞机已开始在三亚机场降落。夜色中，机窗外的景色看不清楚，我的心情也忐忑不安起来。三亚，地处海南最南端，古称崖州。据史载，从唐代以来，仅宰相以上的朝臣流放到此的就有14人。那些流放者，来此荒山僻壤之地，举目望水天相连，低首听惊涛拍岸，无不发出天涯海角无归路的感叹。海南建省开发以来，从那里又传出许多现代版本的故事，有人说它美丽，有人说它凄凉，有人说它繁荣，有人说它娼盛……一个真实的天涯海角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二）
我站在三亚最南部那片山海之间的海滩上，在耸立着许多千姿百态的岩礁中寻找，其中一对拔地而起的青灰色巨石上，分别刻有古人留下的“天涯”、“海角”的字样，游人远远望去，赫然入目。这里就是流放者潸然泪下的天涯海角？！这里就是历代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驻足留连、抒发感慨的流放之地？！我不敢相信，因为我看到的是一派热闹欢乐的场景。
现在的三亚是一个休闲旅游的胜地。天之涯是它的故事；海之韵是它的特色地；阳光、沙滩、青山、碧水是大自然给它的恩赐；近水、亲水，是三亚对每一个造访者的挡不住的诱惑。赤脚在洁白如银的沙滩上，一阵阵浪涛簇拥着浪花、漫上沙滩、追逐着你的脚步，海水亲吻过你的脚趾又缓缓地消退下去，与浪花这样反复嬉戏着，有些累了，但是仍然不想离开海滩，于是坐在或躺在又细又软的沙滩上，看流金的丽日撒在岸边和水中的礁石上。那礁石有的直刺苍穹如出鞘长剑；有的半没水中如蛟龙戏水；有的摇摇欲坠如天外来石；有的蹲伏崖上如虎踞长啸……在湛蓝的海水和皓白的沙滩衬映下，这些礁石显得格外壮观和神秘，似一部大自然书写的“天书”，任由你去阅读、想象。海水清澈见底，你可清楚地看到海滩缓缓地向下延伸，而海水的颜色也由清而蓝、而湛蓝。于是，你下意识地产生一种潜入大海怀抱的冲动。沉浮在海浪之上，任凭海浪将身体轻轻地托起和放下，此时此刻，万千繁杂的世事和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已让浪花涤荡得无影无踪。再往水下，潜入海底，造型各异的珊瑚和蚌螺等水下的生物就在眼前，伸手抚摸附在珊瑚上的海藻，试图捕捉游移在珊瑚之间的色彩缤纷的热带鱼，不禁感叹生命的坚韧和海底世界的美景。浮出海面，脑海中突然涌出一行诗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只是，三亚没有霜天，虽然此时我们居住的长江南岸还是隆冬季节，而三亚却是阳光灿烂，微微灼人如初夏一般。海滩的周边，抬头可见一排排高大青翠的椰树，似乎在撑着一把把绿色的巨伞给海滩遮阳。椰树婆娑，树影摇曳，吸引着从海水中走出的游人置身于它绿荫下，任椰风掀起头发，撩动衣衫，吹开心扉。而我的思绪也在椰风中尽情地飞扬。
我想起了中国共产党内那位政治上几起几落的领袖，那位当代海南人心目中最敬重的人物——他就是邓小平。“没有邓小平，就没有今天的海南岛。”三亚人如是说。
1987年6月，邓小平在会见南斯拉夫客人时，第一次提到他思考多年的一个设想：“我们正在搞一个更大的经济特区，这就是海南经济特区。”当时的海南，全岛19个市县全部吃国家财政补贴，600多万人口中，有100多万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全岛国民生产总值不如内陆省份一个中等县，生活在贫困中的海南人盼望着中央改革决策尽快到来。1988年4月13日，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批准设立海南省，建立海南岛经济特区。这一举措点燃开发者的激情，对于渴望在改革开放的特区中搏杀的中国青年而言，海南是体现他们自身价值的圣地。他们从城市、农村、学校一路南下，号称“十万人才携亿万巨资跨过海峡”。海南首任省委书记更是踌躇满志，“豪情华发逾当年，又种神州试验田”。他和海南的决策者在海南洋浦半岛上划出30平方公里的土地，出让使用权70年，由外商成片投资开发。他们将这一开发模式取名为“洋浦模式”。海南人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了。可是，箭在弦上，风云突变。当时的深圳大学校长率先站出来，责难海南省政府是在制造新租界，与丧权辱国的割让香港行为相提并论。随后，1989年3月，全国政协七届二次大会上5名委员联合发言，123名委员联合提案，指称“洋浦模式”出卖主权，何异引狼入室，要求制止海南省政府的做法。一时“洋浦风波”沸沸扬扬，海南“特区中的特区”沉寂下来了。一个月后，邓小平表态了，“我最近了解情况后，认为海南省委的决策是正确的，机会难得，不宜拖延，但须向党外不同意见者说清楚。手续要迅速周全”。邓小平的批示传到海南，当地的鞭炮立即被抢购一空。
1992年，经历了“六·四”政治风波的中国，在邓小平南巡旋风的推动下，忽如一夜春风来，沉寂的中国又掀起了一轮改革开放的热潮。这一年，许多人唱着“春天的故事”又一次来到海南，他们在岛上圈地、倒手，洋浦的地价曾经暴涨至300万元一亩，1000多家房地产公司在这里疯狂淘金，500多亿砸在房地产的泡沫中。然而，好景不长，国家宏观调控政策一出台，海南的泡沫经济衍变成一个新名词——“烂尾楼”。一幢幢尚未完工的，千疮百孔的“烂尾楼”成了岛上的一道风景线。痛定思痛的海南决策者又一次去邓小平理论中找答案，实事求是看海南，其劣势是基础差、底子薄，没有经济腹地作支撑；其优势是它的地理环境和“生态岛”的特点。由这一基本情况确立了海南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度假休闲胜地、热带高效农业基地和新兴工业省。摒弃靠特殊政策一夜暴发的浮躁，脚踏实地地循序渐进，海南人终于又见彩虹。建省十周年，海南省竞争力已跻身全国10强。经历了从海南建省热、房地产开发热到宏观调控以后的冷，海岛旅游、高效农业和新兴工业三足鼎立，终于又热起来了。正是这些基础产业实实在在地发展，一个生机盎然的海岛终于展现在世人面前。
三亚是历史上天涯海角的所在地，由此可想象当年它荒漠凄凉的景象。可是，三亚如今是海南人心中的明珠。“三亚归来不看海，亚龙归来不看湾。”海南人这样赞美它。我曾经去过美国西海岸的太平洋海滩，也去过法国尼斯地中海海滩，相比较而言，我不能完全苟同海南人的赞美，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三亚的海滩毫不逊色于它们。在三亚，海似乎是看不够的，因为没有一样的海滩，也没有一样的海景。在亚龙湾，你感受到的是一种磅礴气势。海湾全长22公里，其中沙滩长8公里，宽百余米，举世无双，“天下第一湾”不是吹出来的。在大东海，沉浮于海浪之中，会令你忘却一切烦恼。在南山，佛教文化苑依山傍海，山是长寿山，海是观音海，那座高出海平面108米的巨型观音屹立在大海中，向每一位造访者讲述着佛教博大精深的教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健康平安，造访者离去终于可以大彻大悟了。在鹿回头的山岭上，海风和着林涛，吟唱着一个美丽爱情传说……
三亚有大自然赐予的得天独厚的资源，三亚人又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将这些资源开发得淋漓尽致。海湾、海滩、海岛、海水、海洋生物，海上游乐，身临其境感受其韵味而回味无穷。即使回到下榻的宾馆，仍然让你沉浸在椰风海韵之中。
三亚的许多宾馆都是临海而建，山环水绕，环境幽静，造型雅致的建筑由回廊曲径相连。其间，热带花木枝繁叶茂，红绿掩映，秀美挺拔，椰子树是众多宾馆绿化、美化的主体，我喜欢坐在椰树下，听椰风沙沙，看海上明月。天涯海角入口处有副对联“海南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套改也许影响了唐人张九龄原诗中的意境，但表达了海南人热情、好客的心情。对于来此观赏海上明月的人，不管是岛内人还是岛外人，不管进出的原因是什么，海南人并不介意，他们有自己评价是非的标准。五公祠里有一副对联“唐宋君臣非寡情，琼崖志士有奇缘。”这不是海南人的幽默，确是因为这些人的到来使海南山水增添异彩。1991年，海南首位省委书记许士杰逝世。也许是“洋浦风波”留给海南人民心中的伤痕，有民间人士建议在五公祠给他立一个像。邓小平虽然在海南建省后没有再次上岛，但他仍然是海南人民最敬重的人物，邓公祠堂不是建立在海南的土地上，而是永恒于海南人民的心中。椰风沙沙，送来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历史人物。海南不仅仅只有天涯海角，它也是人杰地灵。海瑞就是海南人的杰出代表，他作为一个封建官吏，不愿阿谀奉承，左右逢源，坚守忠诚、清廉、敬业、刚直的职业情操，在封建官僚体制下，能够善终、魂归故里已经是难得幸运了。其实，海瑞的为官之德，无论是封建统治者，还是共产党人，都是非常需要的，尤其是在海南的开放过程中，有一批当代海瑞出现，海南的天地必然会更清明。
（三）
来三亚前，看天涯海角，发古之幽情，是主要愿望。来三亚后才明白这里最诱人的还是“椰风海韵”。什么是椰风海韵？许多三亚人也说不清楚。我想所谓海之韵，那是你的眼睛看到的海岛、海滩、海水、海上明月等大海上景观所感受到的那种韵味，这似乎不难理解。而椰之风是什么？那是椰风中传颂的天涯海角的历史，以及苏东坡、海瑞、许士杰、邓小平等历史人物的故事。永垂青史的历史人物的心胸总是像大海一样，虽然海上云舒云卷会在大海中激起波涛和涟漪，但大海总体上是清澈平静和宽容的。这些人文历史故事，唤起我们心底的景仰和激情又会使人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大海的韵味，椰风海韵共同构成天涯海角的魅力是不可分割的。我在椰风中这样想着，不觉已月过中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