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A城的梅雨季,整座城市都好像映照在青灰色滤镜里,浮躁的空气浴水后安逸了起来,钢筋混凝土构筑的一切也在泱泱雨帘中平添几分江南水乡般的飘渺。
然而这些对于梅嫣来说毫无美感。
老旧的职工宿舍,302号房,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直奔早上七点半。
梅嫣像往常一样在孩子歇斯底里的啼哭声中醒来,她乏力地从被窝里起身,踢开乱糟糟的毯子,下了床。安抚好孩子喂给他早餐后,她还是决定绕过一地杂物,朝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进军去弄饱肚子。总不能天天吃泡面吧,现在的食品安全本来就没保证。
丈夫孟凡早就出门了,昨夜他又是晚归,回想起来,自己从昨晚到现在跟他连句话都没说上。
她把隔夜的剩饭剩菜热了一锅粥,胡乱吃完,坐在桌前发呆。窗外的雨在屋檐上踩着混乱的鼓点,她有点心烦意乱。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种状况。
屋子因为疏于收拾愈发显得狭小,蜗牛壳一样让人窒息;
孩子总在啼哭抑或流鼻涕抑或尿在身上,搅得自己筋疲力尽;
垃圾桶里的泡面杯堆了好几个,被踩扁了似乎还要再堆的样子;
以及孟凡越来越古怪的举动……想到这儿梅嫣几乎是冷笑了一下。他当自己真是个没脑子的老婆吗?跟自己说话时开始有了敷衍的态度,面对询问时的眼神也开始闪躲,终日唯唯诺诺家里的一切大小事都得她这个女人做主,有时他发信息还得跑到阳台上去……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恐怕,还是因为那个女人吧!
那女人,梅嫣不是没见过,也不是什么大美女,可她胜在在自己刚毕业不久的那种青春气质。要知道,女人的妙龄,永远是比容貌更有力的法宝。
梅嫣倒也明白:男人,谁没个贪念色心呢!可自己的丈夫,哪里来的资本能把那女人吸引?想到自己的丈夫,梅嫣就气不打一处来。结婚这么长时间,依然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住的房子还是单位分配的五十多平方,朋友圈里没有什么优秀人士,兴趣爱好也实在让梅嫣不屑——看诗集,兴致大发时还会写诗独自赏玩。
梅嫣感叹:自己当初跟他就是因为被他那干净的文艺气吸引,谁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文艺在自己眼中成了无用的酸腐?
这社会哪里容得下什么诗意!梅嫣一边愤懑,一边打电话:“喂?妈,是我啊……你现在过来帮我带一下小宝吧……对……对……好。”
她挂了电话,坐在梳妆镜前开始化妆。涂抹遮瑕粉底液,细描黛眉,用滚珠在双唇上抹一层唇蜜……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开的,梅嫣自己也记不清了,现在她只知道,趁着尚未老去,要让作为女人的自己尽可能绽放得摇曳生姿。
二
忍耐着公交车里充斥的汗臭味,四十分钟后,梅嫣抵达了精贸大厦,她是这里珠宝柜台的一名导购员。梅嫣每天看着玻璃柜台里那些琳琅剔透的珠宝首饰,感慨自己离它们最近,却也离它们最远。更让她费解的是,那些身材臃肿面相平庸的阔太太哪里衬得上那些漂亮的珠宝?明明,读书时代曾被评为班花之一的自己,才能让那些珠宝更加熠熠生辉吧!
可现实的情况是,自己要费劲地把戒指塞上那些女人粗老的手指。偶尔会有男人的目光流连在梅嫣身上,假借看手链的名义细细端详她的一双玉手,满足胃口后就又匆匆离去。
但那人不同。
梅嫣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能感觉到,他不同。
他是自己高中时代的校友,如今是个成功的商人,梅嫣偷偷在心底里浪漫地称呼他的单名:飒。
这也是梅嫣为何发现孟凡“有情况”时,还能保持那样容忍的原因。一方面是孩子太小不想影响他,何况自己并没有真凭实据,另一方面,就是因为飒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飒看自己的眼神,跟那些男人猫看到鱼般的眼神不同。那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眼神里,交织着怜惜,渴望,关切,激情……以及一丝丝,悲伤。
一个男人会为了自己悲伤,这让梅嫣感到小小的欢愉。
对,欢愉。梅嫣已经不是那个跟男生对视一眼都会脸红的少女了,纵使知道自己八成也只是那成功男人诸多暧昧中的一份子,也还是会近乎虚荣的感到欢愉。
当然,她也从未真让他占过便宜。
梅嫣站在柜台前,算算,飒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隐隐的,她有些失落。她双手扶着柜台边缘,葱白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玻璃柜,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失焦的游落在商场的人群中。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心烦气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
先是一惊,继而,梅嫣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这几天忙什么去了啊?”
飒笑,那双精明的眼睛隔着镜片与她的凤眼追逐嬉戏。他开口,言语中有着不傲自骄的自信:“忙着准备同学聚会去了,你也来吧?”
“聚会?你发起的?”
“恩,你也来吧。”
她只是沉默。她想起上次同学聚会,自己坐在沙发角落里的落魄。那些曾经酸溜溜地赞扬自己美貌的黄毛丫头,那些曾经悄悄给自己递情书的愣头小子,如今,在她的眼中,个个都比她活得满足。她害怕看到他们的优越,那只会让自己更加心酸。
她不明白他们脸上的笑靥从何而来,为什么自己就已经被这巨兽般咄咄逼人的生活压得喘不过起来。
“怎么了?不行吗?”对面的男人关切起来。她客气地笑笑,随想了一个理由:“不行,我得照顾孩子呢。”
“别让自己太累,好吗?”男人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我……你们都是同学当中的成功人士,我一个站柜台的,跑去干嘛?”梅嫣说的是心里话。
飒先是一愣,继而轻笑起来,就像听到一个笑话那样笑。他说:“你等着……”,话未说完,他就接起了电话。他冲她抱歉地笑笑,同时指指柜台里一条他前几次来就看了很久的手链。他让梅嫣为他包起来。
梅嫣俯下身去,从柜台里摸索着礼盒……
后来的同学聚会,梅嫣还是去了。
那天,梅嫣穿着自己最好的一套裙子,踩着细高跟鞋,站在她只从公交车窗看过的高档酒店里。她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击在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有着指挥家般的节奏,接待的小姐殷勤地迎上来向她做出标准而优雅的引路手势。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她暗自唏嘘。
奇怪的是,在一片富丽堂皇间她并没有感到高兴。她顺着那个华丽的雕花大楼梯向上缓缓而行,不由自主微扬起白皙的脖子,她看到高高的穹顶上那盏灿烂生辉的水晶吊灯。
与那吊灯交相呼应的闪光物,是梅嫣纤弱的手腕上,那条做工精美的手链。
三
梅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那条链子发呆。
链子是他送的,她也不是没有推辞拒绝,却还是被他快递到了自己手中,就夹在一本书里,她惊讶地发现了它,继而反应过来这是他“干的好事”。
而那天,她犹豫再三,还是戴上了它。
奇怪的是,那天的聚会,却似乎也并未因此让她愉快多少。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享有它,但却……她困扰地扶住额头。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飒送了自己一条手链,也许自己跟他相处时反而会更愉快。可这几日,自己分明是在躲闪他了。要不,赶明儿给他送回去?
孩子忽然又啼哭起来,她把链子收起,赶紧上前哄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丈夫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发虚。
“梅嫣?梅嫣?”孟凡的声音似乎有些慌张,她疑惑地转过头来。她锐利的眼神投掷到他身上,她看到他额头上甚至冒了汗。
“怎么了?”她问,语气尽量温柔。
“我出去一下!来不及了!晚餐不用做我的了。”孟凡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几秒钟后,她听到门开门关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丈夫,她今天为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鱼。
又是这样一晚。她默默吃饭,刷碗,看无聊的肥皂剧……她也曾把手链拿出来把玩,最终也只是无趣地把它放回梳妆柜里收好。
末了她又觉得这样不保险,摇摇脑袋,走向了主卧的床头柜。
第三个抽屉里,放着当年梅嫣的母亲在她出嫁时送她的首饰盒,带有一个小铜锁,梅嫣有唯一的钥匙。她打开抽屉取出首饰盒,把手链放进去,正欲关上,忽然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团灰蒙蒙的意识悄然拢聚在她的脑海里,梅雨天的云一样。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梅嫣感觉怪怪的,想了半天。
抽屉,首饰盒,针线,账本,一些零碎……
不对……
不对!存折呢?
梅嫣赶紧在抽屉里一阵翻找,心里七上八下。没有,没有,存折呢?梅嫣感觉身体发软,几乎是跌坐在地上。
难道是家里进了贼?
不对啊,那为什么首饰盒里的东西一样没少?
她近乎神经质地从地上跳起,匆匆忙忙冲向客厅,拿起听筒拨号:“喂?孟凡?跟你说个大事儿……不得了了啊!家里存折不见了!”
听筒那边却一阵沉默,梅嫣的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丈夫略带歉意的声音传来,那声调疲软,回荡在耳膜上像裂了缝漏了气的鼓面受触传来的震动:“……存折是我拿走了,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
梅嫣激动得正欲大声嚷嚷,那边却挂了电话。
她像被抽走芯片的机器人一样呆立在客厅里,末了她坐到沙发上,无力地垂下头去。她真的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一切都叫人心烦。
手链也好,存折也好,都叫人心烦。
她就那样丢了魂的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直到凌晨,孟凡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先走上去,狠狠剜了他一眼。她在做最后的忍耐,等他自己摊牌。丈夫像一条缺水的鱼,在强势的自己面前明明处于下风,却被捏住喉咙般地沉默。
太阳逐渐在窗外升起,相对而坐的两人却感觉不到暖意。
“她……出了车祸……需要钱……”总算是开了口,借着那一丝曙光。
“她在这里无依无靠……”
“那她就来依靠你这个有妇之夫?”梅嫣冷笑。
丈夫抬起头终于敢正视她一眼,那眼神充满痛苦:“小嫣,别这样……”
“那你要让我怎样?我才是受害者啊!你要我给那个狐狸精让位是不是?”梅嫣激动地站起来,要不是怕吵醒孩子,她早就嚷嚷了。她甚至感觉鼻头发酸。
丈夫叹了口气:“小嫣……真的不是我主动的……是她,看到一些我写的东西,很感兴趣,就跟我来探讨……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小嫣,相信我!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还小,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你懂啊!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那种可怜的样子……我真的不忍……小嫣,除了平时比较照顾她,这次借给她钱,我发誓就再无其他了!”
梅嫣不语,她很累。
“小嫣,你才是我合法的妻子!”
“小嫣,小嫣……”
四
病床上的女孩儿,面容还带着学生气,清汤挂面,看不出哪里有吸引人之处。
她病床的床头,居然放着一本丈夫的笔记本,里面洋洋洒洒,是丈夫摘抄的一些励志诗歌。
梅嫣说不出的心痛,却无力发火。她叹了口气,在病床边坐下。
她还在考虑怎么开口,女孩儿却先说了话:“我知道你是谁。”
那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梅嫣觉得自己如果是一只猫,那么此刻肯定竖起了全身的毛。
两个女人很快开始了唇枪舌战。
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梅嫣想要扑上去挠破她的脸。
“我是真爱他的。”
“……你有我了解他吗?你了解他笔下的那个精神世界吗?”
“你能管他的衣食住行,你能管他的精神世界吗?”
“你只懂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你能懂得跟孟凡讨论诗歌吗?”
“孟凡早就跟我说过,你是个完全不懂生活情趣的人”。
“你,不适合孟凡……”
“我不适合他?我是他老婆!在你不认识他之前我就是他老婆!你又是谁?凭什么在这评头论足!”梅嫣气得咬牙切齿。
女孩儿费力地起身,递给她手机,让她看收件箱。梅嫣一条条看,看得心都寒了。虽然,丈夫并没有对这个女孩儿讲一些亲热话,但却总是在抱怨自己的不是。
他在一个外人面前,否定了自己。
梅嫣颤抖地转过身去,女孩儿的双唇仿佛刀片一样张合着啃噬她的生活:“……我可以发誓我是真爱他的,我发誓我可以照顾他。为了他,我刚刚甚至拒绝了一个纠缠不放的大款来探病……”
“够了!”梅嫣尖利地叫起来,她的手已经扬在半空中,带着三分力道七分悲痛就要袭向女孩儿的脸,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忘记了躲避,她没想到她敢对一个病人动手——
“小嫣!”一声惊吼,梅嫣的手被抓住,她回过头去,发现竟然是……飒?
他的手里,还抱着一束玫瑰花。
我刚刚甚至拒绝了一个纠缠我不放的大款来看我……
蓦地,梅嫣就想起这句话。明明,说这句话就是刚刚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恍如隔世。
“呵呵,她也是你的小情人?”梅嫣冷笑,甩开飒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她听到身后渐远的病房传来飒对她急切的呼喊,以及病床上女孩儿的怒斥:不是叫你不要来的吗?我说了我爱的人是他……
梅嫣的双眼早就被泪水模糊,她走出医院招来一辆出租,回了家。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她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孟凡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条手链。丈夫见她回来,抬起头,像一个绝望的圣徒仰望耶稣受难像那样望着她。
梅嫣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抖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因为发现存折不见了太慌张,忘记把首饰盒锁上!
“这是……什么?”孟凡的表情,是真的痛苦。他的双眼通红,手也在微微颤抖。那条亮闪闪的链子,在他手中恍如滑溜溜的毒蛇。
梅嫣没有答话,她缓缓地别过头去。
五
这是A城的梅雨季。
窗外,灰蒙蒙的雨还在下。
那是神灵的眼泪抑或恶魔的涎水,圣临于世。
安徽安庆一中高二(14)班江锦
邮编:246000
已发表在《课堂内外高中刊》2012年6月
字数: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