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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七

三奶奶不论她咋使劲集中自己的注意力,那吆五喝六的喊声还是把她的乃玛孜坏了。她气气地翻下炕,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起来:

“X!马占奎,你个婊子儿,斋月里在家灌马尿,你这个下多灾海的狗杂种,你这个卡非勒……”

她浑身颤抖着,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丝毫无碍于马占奎们的寻欢作乐,那带着冲天酒气的喷着唾沫星子的声嘶力竭的喊声仍震得窗玻璃哗哗响。整个喝了半天,这些狗屁干部!他们既不信真主、穆圣,也不管前世、后世,他们既不想进天堂,也不怕下地狱。他们只知道吃喝玩乐,想方设法给自己捞便宜!她想,她唯一能惩罚他们、教训他们、报复他们的就是跑过去把桌子一抬,哗啦啦杯盘碗盏打得稀碎而自己在这种响声中得到某种快感和满足。她拄着拐棍走了几步,觉得力不从心,便靠在门框上直喘气。

三奶奶住在院子里一间窝棚里,马占奎说“这里安静”。X他妈,老娘活得不如一条狗!三奶奶一提起来就愤愤不平。三奶奶今年七十三岁,不知为啥,她总觉得有点心虚,怕过不去!因为七十三岁是人生一个劫数。所以对教门的事就特别的认真,特别的讲究,特别的虔心。比如念经、散乜帖、做乃玛孜、闭斋等等都一丝不苟。而马占奎偏偏与她作对,三天两头在家里摆酒摊,专门坏她的事!她要一说,儿子就拧脖子瞪眼睛:“天堂那么好,谁见过?咋没个人捎个信来说说?放着好吃好喝非要遭那份罪!”对儿子这种亵渎行为,三奶奶无言以对,她只有骂:“X你妈,酒桌上的残菜剩饭,老娘能吃吗!老娘宁愿啃干馒头……你想坏我的伊玛尼……”听到伊玛尼,马占奎总冷笑两声,三奶奶就噎住了,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就此罢休。三奶奶有时自己也怀疑起他是张侉子的种还是马老三的坏水造就的,那种蔫坏蔫坏的劲,跟马老三简直一脉相承!

太阳落下去了,三奶奶退回屋里,看到墩箱上几个干干的馒头,觉得又渴又饿,难忍难熬。她倒了点水就狼吞虎咽嚼起干馒头来,嘴巴里塞得满满的,馒头屑顺着嘴角往下淌,噎着了就喝口水,好歹得吃饱,她想。两个馒头下肚,心情马上安静下来。她想起她当初开饭馆、旅店的时候,牛肉随便吃,现在想啃块骨头都找不上,活得乌巴力的!

三奶奶虽然上了年纪,但耳不聋、眼不瞎、牙不缺,冬天吃面条还要用井水过一过,铁蚕豆咬得咯蹦响,一阵工夫她想了好些好吃喝,越想越馋。她打开电灯,顿时屋里一片昏黄,一只飞蛾扑上去,转了几圈,撞了几下就掉在地上。她望着它扑打着翅膀,最后不动了。

她一辈子和五个男人睡过觉,生养了十五个娃,站住三男二女,谁是谁的娃,她自己也说不周全,反正名正言顺都姓马,都算马老三的后。她觉得她一辈子命苦,活得亏心,当牛做马,养了这帮没良心的狗杂种们!马老三这个坏肠子的,叫她干那些没皮没臊的事。真主有眼,他没得到好死!三奶奶本来是不太信真主的,自从马老三被人杀死撂在黄河里泡得跟吹了气一样,她才害怕起来,才真相信真主是万能的,是应该畏惧的,于是对教门也才诚心诚意起来!

为了三奶奶的抚养问题,马占奎兄弟姊妹专门开过家庭会,大家一致认为该归马占奎抚养,因为供他读了书,当了干部。马占奎也觉得理所当然,否则他也脸上无光,不好在人前说话。有段时间,三奶奶另起炉灶自己开伙,吃啥用啥马占奎家里拿,加上三奶奶是一辈子热闹惯了的人,于是儿子、孙子、女儿、女婿、外孙子、张侉子你来我往,车水马龙,客人不断。马占奎见了蹙眉头,媳妇是深恶痛绝,她对男人说:“那是个无底洞,不能太便宜了他们!”后来又叫三奶奶和自己一口锅里搅勺子,给三奶奶啥吃啥。他们见没了油水,又不愿看主人的脸子,就不再上门了,只有张侉子隔三除二偷偷摸摸往这里跑。

划拳突然停止了。三奶奶听见瓶子砸碎的声音,过了一阵,有人在院子里呕吐,有人在院子里撒尿。“这些畜牲咋不往死里喝!”三奶奶觉得喝死才解恨。

“局长,咋办?”马占奎问。

“就……就那么个!”

“就哪么个?”

“就……就那么个,咳!”

“好好好,就那么个,就就那么个!”马占奎的声音。

三奶奶明白了,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们,一场一场地喝酒,原来又在谈生意,讨价还价,合起伙来日公家的鬼!

三奶奶吃过喝过又有了精神,她觉得不臊臊他们的毛,出出他们的丑,腔子里的恶气出不来:

“X,马占奎,X你们八辈子祖宗,羞你们家的先人,老娘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抓养大,你给老娘啃干馒头……老娘去告你们,你们合起伙来又骗公家的钱!你们是啥干部……”

媳妇闻声赶过来:

“妈,开斋了,您吃点啥?”

“我要吃你的心,吃你的肝!”

媳妇纳玉梅见势不妙,悻悻地走了。媳妇走后,三奶奶指着她的后脊梁:“骚母狗,连个男人都辖不住!”纳玉梅不理不睬,好像没有听到似的。

太阳直直地照下来,一丝丝风也没有。地上的热气往上冒,像刚揭开蒸锅的锅盖,冲得马占奎几乎窒息,他顿时感到一种多灾海的恐怖。“轰隆隆……轰隆隆……”黄河的塌方声此起彼伏,加上野鸭的哀鸣,使人想到世界的末日。听说那时世界是一片火海。

马占奎沿着河岸朝上走。自从上游修了水库,黄河经常是半河水,而半河水最容易引起河岸塌方,对塌方在没有洋办法之前,就只有用麦草把土卷成卷,再用八号铁丝捆起来吊在岸边护岸。这叫做码头,一次得几十万斤麦草,上千的劳动力,做得好也能抵挡一阵,做不好,头天下去,第二天就付之东流。每年为黄河不知撂多少钱,这是上下都清楚的,但非这么办不可,谁愿眼睁睁看着一片片土地,庄稼、树木、房屋被河吃掉呢?马占奎最乐意干这种事,因为这既是为民办事,又有油水可捞!花名册、白条子由他写任他编,到时候专款专用,实报实销。上面谁也不看谁也不查,那一大包豆腐帐、擦屁股纸谁见了都头疼、心烦,“反正肉烂了在锅里”,睁只眼闭只眼了事,因此这种差事给谁干、拨多少钱那就得看谁有面子。马占奎之所以一次次地摆酒请客,“便饭”“意思意思”,决不是无的放矢的!从四万加到四万五,又加到五万,能说他白下了本钱嘛?!

马占奎长得肥头大耳,一副憨实的样子,谁见了都会觉得他老实巴交、忠诚可靠。他就利用这一点装聋卖傻,使自己一步步地往上爬,直到公社主任,因为对别人都有争议,提到他,谁也说不上好,谁也说不上不好,最多说他糊糊涂涂。他从农机校分回公社,数他文化最高,但大凡学习、开会、读报、念文件,他总在墙旮旯呼呼睡大觉,当鼾声震动会场的时候,书记就喊:“哎,把他叫醒!”于是有人用草捅他的鼻子眼,一次,两次,三次,他才打个喷嚏惊醒过来,抹着口水,舔着嘴唇,憨憨地一笑,说他困得很,昨晚没睡好,于是大家就说他尿炕的事、想媳妇的事,无边无涯地说起闲话来,等到书记警觉了,才言归正传。叫他统计个数数子,你问他几次几个样,保证没一个相同!反正农村的事,不过几斤几两,真的假的关系不大,八九不离十就行,又不是原子弹爆炸,卫星上天,错一点都不行,大家叫他糊涂涂。一些紧要的工作、细致的工作均把他排斥在外,他也落得痛快。其实他是只往里糊涂,绝不往外糊涂,他觉得中国的政治生活,就像司机开车一样,方向盘总是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决不是端端正正的。而他不是司机,他是坐车的!事后,他可以指出哪里不该左,哪里不该右,唯他有先见之明。在公社范围内,哪里有酒有肉,他总是有请必到或不请而到。当主任后更是如此,主人绝不计较他吃多少喝多少,反觉得有他在场是给主人赏脸,是抬举主人,说他没架子,平易近人。他酒量不小,但从不过量,开始是闷着头皮吃肉,吃饱了再喝,喝到一定的时候打死不再喝了。那年县水电局来一位副局长,要跟他碰杯,他说啥也不喝,局长说:“操,你把裤子脱光在炕上转三圈,这两杯我全喝了。”他毫不犹豫地扒了个精光走了三圈,局长只好认输。而他自己难得请一次客,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五万块钱怎么花呢?”心太狠露马脚,太少又划不着,既要大面上说得过去,又要有油水可捞。他站在黄河拐弯处,这是塌方最严重的地方。他见一条裂缝足有五寸宽,黑洞洞深不见底,他用左脚使劲一蹬,一大块土掉进黄河,发出一声巨响泛起—片白沫。他发现白沫不是直直地往下走,而是转着圈在走。他笑了,原来黄河也不老实,“狡猾狡猾的!”

前个星期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渠口捉了一脸盆活活的鲫鱼。他很高兴。记得他小小的时候就做过这样的梦,他妈告诉他:“梦见鲫鱼就是有财,那是银子!”果然后晌张侉子从包头回来给他一个银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那么多钱。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知道他妈和张侉子不干不净。他家开饭馆、客栈的时候,张侉子来回跑买卖,吃住在他家,听说把一袋金银财宝撂到他家了。不过他只记得张侉子对他很好,临解放混乱时,他大又突然被人杀了扔在黄河里,有人说是张侉子当土匪干的,“四清”时还查过一阵子,不了了之,如今张侉子还浪着,有人说他像他。他也说不上是恨还是爱,他不愿意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让他去糊糊涂涂吧!

齐腰深的小麦已经泛黄,眼见到手的粮食一片片冲进黄河里,他确实觉得可惜。他真希望下一场大暴雨,让黄河水涨得满满的,那就不会塌方了。他望望天,天瓦蓝瓦蓝的,一丝丝云也没有。

在四清沟口,他遇见了看林子的马生成。马生成把他领进窝棚,一边给他喝水一边向他要救济款,说他夏天连换的衣服都没有。他给他写了张纸条,说:“您等着。有,叫他们给一点!”马生成接过二指宽的条,千恩万谢。

马生成给他揪了一老碗面片,辣子搁得红红的,他吃得很香,只可惜没有酒也没有肉。

张侉子开开一条门缝,见院子里没有人,便蹑手蹑脚出门。他抱着个大饭盒最后一个走进厨房,脸上笑嘻嘻的。

“张爷,您还没开斋?”煮饭的媳妇问。

“嗯——”

敬老院里三十多人,张侉子是唯一的汉民。他前后在这里几十年,上月才进教,阿訇给他取个经名叫穆萨,他一下从张侉子成了“张爷”!大家请他过乜帖,给他送油香、馓子,对他很好,叫他“多斯提”。他没想到末了还要走这条路,一种心灵深处的隔膜感一下消除了。大家比他本人还高兴,好像是教门的又一伟大胜利!他也颇能自尊自爱,礼拜、闭斋都跟大家一样,规规矩矩。

斋月里伙食很好,今晚又是茭瓜羊肉馅包子,香喷喷的使人馋涎欲滴,一人半斤。

“张爷,您够吗?”

“嘿嘿,再来两个。”

张侉子把包子拿回房间,放在小柜上,并不急着吃,接着一杯一杯地喝茶。他觉得肚子有些胀了才吃。他数了数,吃到一半就不吃了,把剩下的包子装进塑料袋,捋着胡子出门。

月亮还没上来,夜黑昏黑昏的。他像贼似的溜着渠走。那时该答应她结婚的,进教就进教,进教又不是去死,争那个气……最后还得走这条路,要是那时答应她结了婚堂堂正正过日子,就用不着像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了,他想。我算啥鳏寡孤独?日他妈,她说她就喜欢我,愿意跟我睡,她说那就是我的儿子!好一个马占奎,你当了官连爹都不认了……哎,女人!

张侉子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一根树枝绊了他个趔趄,他骂了句娘。

他死死地盯着明晃晃的渠水,走在灰色的渠上。到处朦朦胧胧,昏花老眼分不清啥是啥。他不知道,她怎么总是缠他,那脸蛋、那乳房,那屁股,那肚子……在包头、石嘴子、兰州、西宁,他没少逛过窑子,没少搂过女人,但总没有和她那么舒心、那么销魂、那么配合默契,好像她就是他的婆娘!他至今也搞不清楚,那晚马老三是过河买羊的,咋又回来了呢?他胳膊上重重地挨了他一棒,精溜溜跑出他们家门,到河边才找马生成讨条裤子过河。他真后悔把他的金银财宝交给她,那是他用性命换来的。她不是真心对自己好,是为了骗自己的钱?他想到这里就又恨起她来,骂她是婊子、贱货!不过,她又说她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就没有回老家去,在三边跑了几年买卖,解放了他仍回到这里。马老三死了,他们俩又重归于好。

土改时他一无所有,当了贫农。住在一间窝棚里。她的窗子上有个洞,每当想她的时候,他就用手伸进去摸她的脸,她就精身子起来给他开门,天亮前又回到他的窝,神不知鬼不觉。不论他们咋亲亲热热,她始终不提那晚上的事,不提他那袋子金银财宝的事,好像那是忌讳。她曾提出跟他结婚,条件就是要进教,他觉得这是一种侮辱!没闹成。

“哎——”张侉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也没发财享福,自己也没有背时倒霉。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只有这么个不是老婆的老婆,不是儿子的儿子。人活着图个啥?人都是自私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觉得自己一生可怜又可悲。十几岁跟马鸿逵当兵到宁夏,逃跑到这里给人帮工。后来给人贩大烟。后来自己干,发了财又丢了,落到马老三手里。马老三结果又被人宰了,一报还一报,死得惨!他问心无愧,他没有当土匪,没有杀人,他给三边运盐,给三边买枪买炮,他没有干过坏事。他后悔没参加革命,参加他就是老革命了。

张侉子时常回忆那些遥远的事,好像越记越清楚,越记越细致,他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来和三奶奶一起坐坐,有时一句话也不说,两人都沉默着,好像这也是一种幸福和享受。

到了。他推门进屋,三奶奶坐在炕沿上,连句招呼也没有。张侉子把包子放在柜上,把梆梆硬带馊味的馒头推到一边:

“吃吧,味好!”

他知道她就爱吃个带馅的东西。

他给她倒茶。

他看着她吃,一口接一口,心里觉得很痛快,好像看秦腔一样,那一招一式都优美动人。

她吃完了,用手绢擦嘴,冲他笑笑。

“你斋月里胖了!”

“胡诌哩!”

“胖了,皮肉光光的。”

她抹了抹脸,不知所云。

“你会念经了?”

学了几句。

“着重在心诚!”

“嗯。”

张侉子觉得工夫大了,站起来把塑料袋捋平,叠好,捏在手里就走。

“不坐会?”

“不,该礼虎夫坦了。”

斋月刚过一半,三奶奶觉得头昏眼花,连炕都下不来了。中午乃玛孜没做,她想等后晌好些再补。她躺在炕上,好像身子在飘,轻轻地飘过了绥拉提,走在天堂的大门口。她见到一眼清泉,水汩汩地在流。她洗三把手、三把脸,双手捧着水拼命地喝,甘甜甘甜。院子里绿树成荫,鲜花满地,百灵鸟在唱歌,成串的葡萄晶莹透亮,西瓜比碾磙还大,仙女们婀娜多姿,纤纤小手拿着大块大块的羊肉在啃。她不敢向前,觉得自己不干不净,来路不明,心里发虚;她去年古尔邦节许的牲马占奎不让宰。她听见有人叫她。是张侉子。她不理睬他。张侉子追上来,拉着她的衣襟不依不饶,他俩打起来,“婊子”“嫖客”不停地骂。一个白发白须老人走过来:“你们知道这是啥地方?你们这些罪人,竟敢在这里粗野放肆!真主饶不了你们,去去去!”说完,用手轻轻一拂,他俩掉进了多灾海,红红的火焰不停地翻滚,她感到万箭穿心,疼痛难忍,“啊——”地叫了一声,惊醒过来,浑身汗水淋淋。

三奶奶觉得小屋那么闷热,她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一点唾沫在嘴里转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敢咽下去仍吐了出来。片刻的神智清醒使三奶奶明白自己是不行了,口唤到了!她默默地念主赞圣,让自己躺得展展的。

卫生院的急诊室里灯火通明,三奶奶躺在病床上吊着葡萄糖盐水,她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惨白惨白。马占奎蹲在墙角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打哈欠,在心里诅咒哥哥姐姐都跑得那么快,留下他一个人受煎熬。他看看表,才两点多,他想:人活那么大岁数有啥意思呢,不如死了痛快,免得折磨自己又麻烦别人。我要活到六十五,最多七十就喝滴滴涕……不,最好吃安眠药,一觉就睡过去了。他厌恶地看他妈一眼,但愿她醒不过来才好,她已经是活得多余了。

吊针的药水不紧不忙有节奏地缓缓地滴着,他数着数,一、二、三、四、五……数到二百七,他迷糊了,睡着了。“哎哟,我的主啊!”三奶奶一声叫喊,把他吓醒了。他见三奶奶扎针的手在乱动,忙去叫大夫。

大夫来了,把三奶奶的手按了一会,叫她别动,针头会掉的,马占奎见这么简单,他就替换大夫:

“哎,说啥都不听,大热天闭啥斋?我宁愿吃得饱饱的去下多灾海……”

“日你个妈,你给我滚滚滚滚滚……”

马占奎吓得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三奶奶不停地挥手,橡皮管甩动着,大夫赶忙又按住三奶奶的手,叫马占奎回去体息,明早再来,不会有大问题,她就是极度的营养不良引起的。

马占奎巴不得找个借口,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见医生也说叫他走,便拍拍屁股回家了。

第二天刚上班的时候,张侉子拿着两瓶橘子罐头到卫生院来看三奶奶。她知道,这又费了他一个月的零花钱!她望着他,凉凉的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耳朵里。她用手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

他坐在她的身边,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好好缓缓,不咋的!”

“安拉乎啊!”三奶奶呜呜地哭起来,“你好好注意自己的身子骨,我先走了。”

“不,不咋的,你别多心!”

“我不多心,我对不起你,起先我不知道你真心对我好,马老三心眼歹毒,他没得到好下场,真主不饶他。你的东西在歪脖子柳树下靠东埋着,够你花的!”

“不不不,我不要!”

听到哭声,大夫、护士进来好些人。三奶奶要回家,说她没有病,叫张侉子扶她回家。自己下了床,一手搭在张侉子肩上,一手拉着张侉子的手,靠着张侉子往外走。弄得大夫、护士手足无措。

三奶奶的埋体,着实是个壮埋体,光阿訇、满拉来了九坊二百多号人,群众、乡老白花花排了两里路长,马占奎散了一千多元乜帖,一些年岁大的老人羡慕不已,说三奶奶福气好,儿子孝顺,说三奶奶口唤在斋月里,可以免除今世的一切罪过,直接升入天堂,说三奶奶这辈子算露了大脸……敬老院里除张侉子外都去了,每人得了一顶白帽、两毛钱,回来议论得津津有味。张侉子脑袋都烦炸了,气得腔子疼。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张侉子下了虎夫坦,才悄悄绕到三奶奶的坟前,老泪纵横地跪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三奶奶死得可怜,哭三奶奶忍心抛下他一个人走了,哭三奶奶对他的好处……

他不像一些老婆娘,能哭个没完没了,他哭了一阵,把积压在心里的几句话一诉完,就编不来词,哭不出个名堂来,自己也就没了劲头。他擦了擦眼泪,哆哆嗦嗦捧了几捧土撒在坟上,又刨了个坑把带来的两个油香埋在三奶奶的头边。

他蹀蹀躞躞走到歪脖子柳树下,一阵寒战使他感到某种恐怖。他顿时想起草原上一具狼尸,绿头苍蝇拥成疙瘩。他想,他要死在那里也是一样,他觉得活着的时候你争我夺,一口气上不来就一切与己无关了。那头狼是为了一块肉,还是为了一只发情的母狼?他记得那次心里灰溜溜的,好像连生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又想起了马老三,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他骗了他的钱,自己也没得到好下场,他问心无愧,他没有杀他,是不是他的青红帮哥们干的,他说不清了。他记得那次他们耻笑他嫖风都没能耐,孬种!

他在树下转了几圈,觉得他也到了人生的尽头,一切财宝都是身外之物,让它埋在那里吧,别再招惹是非!

他离开了歪脖子柳树,倒背着手像依布利斯似的向敬老院走去。

三奶奶的三七,马占奎宰了一头牛、一峰骆驼、十五只羊、六十只鸡鸭,三百斤鱼以及海参、鱿鱼,请了五位厨子,三十多号帮忙的,油香、馓子炸了一房,准备了一百多桌席。十个接客的到处宣传:“这席是第一流的席。还有海货,几十元一斤的大海参,比清真寺过圣纪还要热闹、红火。”全公社的人都在议论、商量吃这个席得出多少钱!因为这不去是不行的,平时巴结马占奎还巴不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当然也有犯愁的,也有抹不开情面的,也有随大流的。唯一敢公开骂的只有张侉子,说马占奎在死人身上榨油水,利用死人发财,羞他的八辈子先人;说他妈活着时连嘴吃喝都不给,丧尽天良!敬老院里没一个人附和,他们都耷拉着脑袋,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好像张侉子是在说疯话!虽然也有一些老人说马占奎平时不守教门,抽烟、喝酒,但给母亲做三七能说不对吗?真主还饶恕那些归顺他的人哩!

马占奎从县水电局借来帆布帐棚,把偌大的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院子里摆了二十五张八仙桌,一次可接纳二百多客人,谁见了谁说气派!

八点钟,阿訇、满拉上过坟准时来了。全是本坊的,十个人刚好一桌。马占奎在院子外面迎接,道“塞俩目”叫“阿訇爷”,把他们让进屋。这是马占奎经常请人喝酒抽烟的地方,今天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收了起来,把墙上的一些电影美人像贴住,又临时在西墙贴了一副“阿拉伯文认主独一”的对子。阿訇们看了一下,没啥犯忌的,就脱鞋上炕。马占奎点香,帮忙的人冲茶,一切就绪后,阿訇们开始念经,通炕上跪了个半圆圈。马占奎在门边的一个杌子上坐定,弯着右腿表示跪的意思。

院子里鸦雀无声,气氛庄重而严肃。马占奎知道念的是《古兰经》。阿訇们一个个都很认真、虔诚,有的低着头,有的仰着头,有的歪着头;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半睁半闭;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有的嗓子粗;有的嗓子细,有时单个念,有时合念……马占奎都看得入了迷。接杜哇的时候,阿訇见他不举手,专门冲他喊“阿米乃”,他才把手举起来。脸一抹完,他就朝院子外面喊:“咳——上席!”

于是拿油香的端馓子的提壶的上菜的争先恐后一拥而上。等菜上齐了,马占奎就喊:“请请!”

他在一旁假心假意地说:

“吃好!吃好!”

“吃好了!吃好了!”阿訇们说。

提壶的又冲了一遍茶,马占奎急忙端乜帖,开学阿訇五元,穿过衣的三元,老满拉二元,小满拉一元。等大家把钱装好,开学阿訇说:“我们走!”于是大家站起来,鱼贯而出。马占奎一直送他们出院门外,道“赛俩目”,说:“请走好!”

这是过三七唯一不送礼白吃白喝还要拿钱的一群,马占奎算打发走了。

阿訇们一走,真正的待客开始。首先来的是送重礼、大礼的,他们腰杆直,头抬得高,脸上浮着笑,显出一种傲气。他们抱着提花毛毯,拿着双卡收录机,抬着双缸洗衣机,扛着落地电风扇,或者捏着五十一百的大摞人民币,马占奎应接不暇,临时叫人搬来两张八仙桌,把东西陈列在上面。不一会工夫,桌上地下堆满了礼品,像商店里一样琳琅满目。门外汽车、自行车、毛驴车停了一路。这样一来,那些手里捏着三元五元的人就不好出手了,有临时找人借的,有互相凑的,也有回家再想办法的,他们闻到肉菜的香味,听到跑堂的吆喝,伴着厨子当当当敲锅的节奏,心急火燎垂涎欲滴。还有干脆送羊羔子、抱老母鸡的。马生成就抱来两只鸡,也顶十块钱吧。马占奎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X,你老马还给我来这一套!”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黄河边上马生成咋连个鸡蛋都不给他吃?马生成看到他脸上微妙的变化,显得很狼狈:“书记,奶奶三七本该……”马占奎宽厚地说:“好好好,入席入席!”因为后面还排着人,马生成挡着碍事。

人们像赶集一样源源不断,马占奎觉得没有必要他亲自张罗,主要的客人都到了:县水电局、县农林局、公社、中小学、供销社、卫生院、兽医站、农具厂、各大队小队干部、主要亲戚,几乎没有漏掉的。这都是大头,非他出面不可的,剩下的都无所谓了。他觉得很乏,很累;两腿发软,口干舌燥,两手发麻,而且他特别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抽抽烟,便叫他婆姨来代替他。

女人到底是女人,心软得多,身份、地位也不一样,老实的人仍送十元,灵活的人马上换成了五元也照旧吃席。

整整一天,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一直到晚上还稀稀拉拉有人来,马占奎不得不婉言谢绝了,因为后面将近二三十桌都是凑合,凉菜折过来倒过去不知多少遍,也所剩无几了。太阳一落山,他就吩咐女人把一些碎馓子、破油香,残菜剩汤分给一些帮忙的和一些送了礼没吃席的,自己胡乱吃了点东西,骑上车就往黄河边上跑。听说黄河涨了水,不知码头还要不要做。

马生成解放前后一直在黄河边摆渡,后来有汽船了,他才退下了给公社看树林子,与张侉子算是老交情。他吃完席没急着回家,便到敬老院来看张侉子。

张侉子正在院子里阴凉处抱头打瞌睡。

“老哥,这向可好?”

“呵,知感主,说你的好!”

张侉子把小凳让给马生成,自己坐在台阶上。

“喝茶吗?”

“不不不,刚吃过席!”

“呵——”张侉子点点头。

“你没去?”

“日他个妈!”张侉子骂了一句。

马生成莫名其妙,见他不高兴马上说:

“没去也好,其实席也不咋样,尽胡吹!”

“人多吗?”

“多,多极了。”

“都一帮拍马屁的!”

马生成一听说拍马屁,不觉脸一红,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哎,老哥,面子上过不去啊!”

张侉子再没吱声。

敬老院一帮子吃席的慢慢都回来了,他们进门就骂街:

“日他妈,花钱找气受!”

“……欺负人,看人下菜!”

“那是席吗,羞他们先人!”

“怪谁呢,不自己贱吗?!”

“还是别张爷灵,就是不去!”

张侉子拍拍马生成的肩,两人站起来蹒蹒跚跚朝外走。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咋得罪他了。

马生成觉得张侉子有点不对劲,咋领着他往坟地走呢?

“去哪里?”

“跟我走!”

张侉子把马生成领到歪脖子柳树下,发疯一样在地上刨起来。马生成看着他像獾子打洞,土顺着尻子往后飞。

“您刨啥?”

……

“您到底刨啥?”

“刨东西!”

“啥东西?”

“等等你看!”

幸亏是沙土,张侉子一阵工夫就刨了二尺多深,自言自语地说:

“找到了。”

马生成趴下一看,是个黑瓦罐,他也帮助刨。罐子出来了,张侉子打开盖,用手在里面摸了一圈:

“三十多年了,布袋都烂了。来,帮我一把!”

他们俩把罐子提上来,马生成一看惊叫起来:

“我的爷,你发大财了!”

“啊,值几个钱。”

“难怪你舍不下这块地方,我说你咋走了那么些年又回来了呢?别人还说你是为了她哩!”

“哼,笑话。”

“老哥,我看这回你干脆搬到城里去,够你花的了,再找个年轻女人风流风流!”

“哈哈,你还有那劲头吗?”

“嘿嘿,我没势了。不过我听马占奎说有一种外国药,八十岁吃了还整夜能弄哩!”

“操他们姥姥!”

“我说老哥,咋办呢,你连个窝也没有!”

“好办,好办,我想过了,只有给清真寺!”

“啊——”

“咋了?!”

“啊,对对对,你好歹也是个多斯提啊!”

他们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总算把罐子抬到了清真寺。

第二天,周围几十里都喊红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回民汉民,纷纷跑到清真寺看稀罕,那金砖、金条、金元宝、金稞子总有十多斤,还有珍珠、玛瑙、玉石、翡翠,三十多岁的人哪里见过?一连好些天,清真寺门庭若市,把里里外外的花花草草踏得平平的。乡老们不得不全力以赴,帮助维持秩序,张侉子一下身价百倍,也成了展览观看的对象,阿訇讲卧尔兹时还特地表扬张侉子,说他是个好穆民,说他依真主走上了正道,说他给那些不守教门的人树立了榜样等等,赞誉之词不绝于耳。底下的议论当然就各式各样了:有说张侉子傻的,有说张侉子灵的,也有为马老三鸣冤叫屈说张侉子败坏他的名声的。马占奎似乎没有啥反应,人们传他过三奶奶的三七,至少捞了上万块钱!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埋怨他的婆姨说:“奶奶的三七是应该去请请张侉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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