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和一位少女在走着。
这两个人,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着实不少。年龄可能相差六十多岁,然而他们却毫无顾忌,像一对情侣似的紧紧挨着。老人的耳朵不好,少女讲的话几乎都听不见。少女身着紫白相间的箭状细花纹布和服,袖口稍长,下面套着一条红里透紫的裙子。老人的衣服有点像割草女人穿的那种,但没有手背套和绑腿,加上那种木棉的圆筒袖和扎腿的劳动服,看上去活像女人。因为衣服的缘故,老人本来细瘦的腰围却显得肥大了。
他们走过草地。不远处张着一张宽大的铁丝网,再往前走,就要碰上了,他们就像没看到一样,依然脚不停步。一下子打铁丝网穿了过去,简直像一阵微风……
而后,少女才发现了铁丝网。
“唉?”她诧异地看着老人,“新太郎君也能穿过来?”
老人没听到,伸手抓住铁丝网。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他摇晃着铁丝网叫道。因为用力过猛,在按上去的刹那间,高大的铁丝网向前移动,老人抓住铁丝网,踉踉跄跄地向前倒去。
“危险啊,新太郎君,怎么啦?”少女扶着老人的胸口支撑住,“把手从铁丝网放开……轻点……”
老人费劲地站了起来,艰难地喘着气,“好了,谢谢你。”说罢,又抓起了铁丝网。但这回是用一只手,轻轻地……然后,用聋人惯用的高嗓门叫道,“我年复一年在这铁丝网里拾球,多长的岁月啊,十七年啦!”
“只有十七年,就算长了?短着呢!”
“那些人随意地啪啪打球,那玩意儿一碰上网就发出声音,在还没习惯的日子里,我常常害怕得把头缩起来,就因为那声音,我成了聋子,这浑蛋。”
在高尔夫练球场,铁丝网是为拾球的人护身而设置的,铁丝网下面装有轮子,可以前后左右移动。跑道和旁边的练球场,现在已被许多树隔开,这里原来是一片宽广的杂木林,后来被人们砍伐得零零落落的。
两人离开铁丝网后,又迈步走去。
“真令人想念啊,这海洋的波涛声,我听见了。”少女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您听得见这令人想念的波涛声吗?”
“什么?”老人闭上眼睛,“这是美佐子甜蜜的呼吸声,同过去一模一样。”
“这令人思念的海洋波涛声,您听不见?”
“海、海洋?令人思念?自己葬身的海,为什么令人思念?”
“令人思念啊!隔了五十五年。我一回到家乡,新太郎君也回来了。令人思念啊!”老人还是没有听到。“我总算跳到海里去了,我在跳海时也同样想着新太郎君的事儿……从那以后,无论是我的记忆和回想的事,都只有十八岁以前的事。新太郎君永远是年轻的,要不是我十八岁投了海,现在回到故乡会面,我就是个老婆子了,那将多么令人讨厌,真不能同新太郎君相见。”
聋子老人自言自语地说:“我来到东京后,很不走运,在年老不中用时,只得回到家乡。过去,让姑娘离开了我,我悲痛欲绝,请求高尔夫球场雇用我,因为球场就设在姑娘当年葬身的大海上面,我苦苦地哀求,请他们给我一点慈悲……”
“这一带,可是新太郎君家里的山林哪。”
“我只会在练球场拾拾球,腰一直弯着,可痛死我了。曾有一位姑娘为了我,投入了大海,那个岩石的断崖就在身旁,我虽已步履蹒跚,但还能跳进海里的,真想一跳了事啊!”
“那可不行,您得好好活下去。新太郎君如果死去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可没人再会像新太郎君那样来思念美佐子了,我不是已经的的确确死了?”尽管少女倚着老人说,但他还是听不到。
然而,老人抱起了扶住他的少女。“是啊,咱们一块死吧,这次……你是来接我的吗?”
“一起?不,要活,活下去,新太郎君,为了我……”少女隔着老人的肩膀,抬起眼睛高声叫道,“啊,那些大树还在哪,那三棵都同过去一样,真令人思念。”姑娘指着那些树,老人的目光也投向大树。
“打高尔夫球的那些家伙,害怕那些树,命令砍掉它们,说什么打起来的球,会向右转去,像是被树的魔力吸引过去似的。”
“那些高尔夫球客,没有多少日子就死去啦。比这些矗立了几百年的树木先死,人的寿命可真短促哪!”
“几百年来,我的祖先精心爱护这些树,因而我以不许砍伐这三棵树为条件,把这地方卖掉了。”
“我们一起去吧。”姑娘拉着老人的手,缓缓向大树走去。
姑娘一下子就从大树干中穿过去了,老人也穿了过去。
“什么?”少女奇怪地凝视着老人,“新太郎君也死了,你也死了?什么时候?”
“……”
“死了,真的吗?在阴间怎么没见到?真怪啊,快,我们再试一下吧,看看究竟死了没有。新太郎君要是死了的话,我们就可以一块跑到树里去了。”
老人和姑娘在大树干里消失了,再也没有跑出来。
三棵大树后面,细小的树木上开始漂浮起夕阳的余晖,在传来海浪波涛声的对面天空,朦朦胧胧地罩着淡淡的红里透黑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