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尔布朗的修道院里,大约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直住着施瓦本地区的享受奖学金的男孩子,他们将来要被培养成为基督教的神学家,他们学习拉丁语、希伯来语、古希腊语和新约全书的希腊语。这些男孩子上课用的教室的名字都是美妙动听的,多数是古代的名字,如雅典、斯巴达,其中有一个教室叫赫拉斯。在这间小屋里有两扇间壁墙,把小屋隔成几个小的套间,靠墙放着十几张写字台,学生们在这上面做他们的作业,写作文。写字台上面,放着各类字典和文法书,还放着父母或姐妹们的照片。在桌盖底下,除了笔记本以外,还储藏着朋友和父母的来信、最喜欢读的书、搜集来的矿石以及妈妈每次同换洗衣服包裹一起寄来的吃的东西,如面包、一罐果酱、一根可久存不坏的香肠,一瓶蜂蜜或是一块熏肉。
在一道竖墙的大约中间的地方,挂着一个用玻璃框镶嵌起来的画像,是一个古代理想美女的形象,它是这间名为赫拉斯室的标志。就在放置在这里的书桌旁,大约在1910年前后。有一个叫阿尔弗雷德的男孩站在或坐在置于这个位置的书桌旁,他是一个15岁的少年,一位家居黑森林的教师的儿子。他在偷偷摸摸地写诗,他的德语作文写得很出色,这是人所共知的。这些作文时常被课堂辅导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当然,阿尔弗雷德像某些年轻的诗人一样,在许多方面也表现出他的怪癖的个性和习性,有些令人感到奇特,有些惹人讨厌。早晨起床时,他总是寝室里最末一个离开床的人,他唯一的运动就是阅读。对别人的挑斗,他有时是以尖刻的嘲讽,有时只能以蒙受了凌辱的沉默不语和与外界隔绝来回敬。
在他最喜欢阅读的、几乎能熟练背诵出来的书籍中,也包括《在轮下》这部长篇小说。这部书虽未被列为禁书,但是,却是权威评价不高的一本书。关于这本书的作者,阿尔弗雷德知道,这位作者在大约20年前也是毛尔布朗神学院的学生,也曾经是这间赫拉斯室的住户。阿尔弗雷德还熟悉这位作家写的诗,并在暗中思虑着能够步他的后尘,也成为一名有名望的、为小市民所嫉妒的作家和诗人。不过,那位撰写《在轮下》的作者,并没有在修道院和这间赫拉斯室待很长时间,在他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成为一个所谓的职业作家之前,就离开了此地,并经历了艰苦的岁月。现在,尽管阿尔弗雷德还没有迈出这一进入坎坷人生的一步——不管这是出于怯懦,还是为了满足父母的心愿,尽管阿尔弗雷德还继续留在神学院当学生,尽管他也许受上帝之命很可能去学习神学,但是他以长篇小说和诗歌奉献给世人,并对那些今天蔑视他的人以高尚文雅的方式进行报复,这样的一天终会来的。
一天下午,正在“沉思默想”的时候,这个青年人将自己的书桌盖子高高地撑起来,在这个珍宝箱里,找寻点什么,书桌里除了家里带来的蜂蜜罐子外,还珍藏着他的诗稿以及其他草稿。他如临梦境,开始去揣摩那许多钢笔或铅笔写的或用小刀刻在桌子上的过去这张桌子的使用者的名字。许多名字都是用“H”这个字母开头的,因为所有教室的学生座位都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而中间的一些桌子,几十年来都是给姓名以“H”开头的学生使用的。在这些以“H”开头的名字当中有功绩卓著的奧托·哈特曼,也有那位威廉·海克尔,他今天在神学院里担任希腊语和历史教授。当他心不在焉地凝视着这些杂乱无章的前人的名字时,他突然震悸了一下:一个以粗犷的手迹用墨水画在书桌盖的浅色木头上的名字。他认识并且敬仰这个人,他是那个用“H”字母开头的诗人的名字,他把这个诗人视为自己崇拜的偶像和榜样。这就是说,在这里,在阿尔弗雷德的书桌上,那位了不起的人阅读了自己所崇拜的诗人的作品,写下了自己的抒情处女诗作。在这张课桌上,曾放置过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字典、荷马与李维的书籍。他曾在这里伏案工作过,筹划过自己的未来。一天他从这里走出去散步,据传,第二天在他回来时,已成为一个农村猎手的俘虏!这难道不令人感到有点神奇吗?难道这不是一个预兆,一种命运的预卜:你也是一个诗人,并且有自己的特点,难以捉摸的,然而又极为珍贵的个性;你也是负有天命,你有朝一日也将成为青年后继者仰慕的明星,成为他们的楷模。
阿尔弗雷德几乎等不到祈祷课结束。钟声敲响了,这寂静的教室马上就动了起来,传出了嘈杂的喧哗声、嬉笑声、关桌盖的声音。阿尔弗雷德急不可耐地向离他最近的同学点头示意,让他过来,他平时同这个人几乎不打什么交道。当那个孩子没有马上过来时,他就气急败坏地喊道:“快点,我要给你看点什么。”那个青年不慌不忙地凑过来,阿尔弗雷德兴奋地给他看他发现的这个人刻在书桌上的名字——这个人曾在20年前也在这里待过,并在毛尔布朗神学院里享有非常独特的、引起热烈争论的盛名。
但是,这位同学既不是诗人,也不是空想家,却已习惯于自己课桌邻居的这种荒诞的空想。他不动声色地观看阿尔弗雷德用食指点给他看的那些字母,转过身来以一种带讽刺的同情心的口吻说:“啊!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刻上去的吧?”阿尔弗雷德不由得掉转身去,对这个回敬感到气愤,并且也生自己的气,为什么不能自己保留着这种发现,而恰恰非要告诉这个台奥多尔不可。阿尔弗雷德没有被人理解,他是生活在另一个境界里,是孤独的。愤恨和失望的情绪,在他身上还持续了很长时间。
除此之外,关于阿尔弗雷德在毛尔布朗的活动和烦恼,我们就一无所知了。他的文章和诗句也未能保留下来。不过,我们大体上还是知道他以后的生活历程。他在神学院上完了两个学期,却未能通过图平根修道院的入学考试。他不愿意,但为了博得母亲的欢心,还是去读了神学。此后作为志愿兵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返回家园时是上士。看来,他从未在教会里供过职,而是改做了商业工作。1933年,他没有随波逐流,反抗过希特勒一伙,从而遭到逮捕,估计是受尽了凌辱和虐待。因为他在获释之后,就得了神经错乱症,并且立即被送进了一家疯人院。从那里除了1939年得到一个简短的讣告以外,他的家属再未得到过任何消息。从前神学院的同学中以及他在图平根时的朋友们中,没有一个人同他保持过联系。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被人遗忘。
恰恰是阿尔弗雷德在毛尔布朗神学院的老同学和课桌邻近者台奥多尔,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了解到阿尔弗雷德的一事无成的一生的悲惨经历和可悲的结局。由于阿尔弗雷德所崇拜的诗人和楷模,即《在轮下》的作者还活在人世,而且是可以找到的,于是,台奥多尔产生了一种迫切感,仿佛在这方面还可以做点补偿的事,仿佛这位天资聪明的不幸者对这位诗人的怀念和年轻人的爱戴,必然是以某种方式和在某处还在继续着,没有泯灭。于是,台奥多尔坐下来给那位曾在不易被人记起的时期成了阿尔弗雷德在赫拉斯室书桌旁的典范的HH,写了一封长信,把他的那位可怜的毛尔布朗时期的同学的经历告诉给他。他使这位老人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写下了这篇报道,为的是让人们所了解的关于神学院的学生阿尔弗雷德的情况能流传于世。因为,维护与保存以及抵制易逝性与忘却,也都属于诗人的使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