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庄园一派世外桃源风光,吃过早餐,沐阳直奔至马场,顿时惊诧不已,圆形开阔的练习道,远处是草坪,几个相隔较远,不算陡斜的坡度起伏,草坪的边缘是树林子,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地方如此相符。
多数同事不会骑马,一部份甚至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工作人员在旁边不住地提醒:不要站在马的后面,以防踢伤。
许久不与马亲近,她不再耽搁,领了头盔,马裤和马靴便冲到更衣间。系好护腿,工作人员领她到一匹棕毛发亮的马前,同事已经陆续地骑上马,由工作人员牵着出了马场,沐阳望着骑着高头大马、英武无比的男同事,马前却由一人牵着,倒像古代的新郎官,慢悠悠地欣赏沿途风光,顺便去迎娶哪家的美娇娘,她不由得双眸一弯,挤出一抹顽皮的笑谑。
这一笑被立于她右侧的介桓捕捉到,见她一身标准装束,潇洒从容地立于马头,俯下身煞有介事地摸摸马儿的鬃毛,尔后格开要搀扶她上马的工作人员,抬脚一蹬,极为灵活地跃上马背,介桓看着她于阳光下危坐于马上的身影,先是慢行几步,然后,她的腿猛地往马肚子一蹬,马儿便似离弦的箭奔出练习场。
在极近的视线范围目睹,介桓心剧烈跳动,仿佛坐在马背上狂颠的人是他,双腿不觉发软,然而那身影仍是离他越来越远,踏过广阔地草坪,向桔红色的日头奔了去。他忙揪住工作人员,话也说不利索:“怎么回事?马怎么回事?她要出了事怎么办?”
他应该说:我是此次活动的负责人,现在我的员工很可能因为你们的疯马而有危险,该怎么办?是该这么说的,他镇定后在心里补上,然而话已出口,再补也无济于事,何况,现在不是挽回他形象的时候。
员工听他的话脸色惨白,他是听那女孩儿说会骑才没有为她牵马,而以他的经验,起初时他就觉得她是受过训练的,这人不至于这般焦急吧,但万事不能笃定,他立刻将眼光移到那一人一马上。
此时沐阳正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奔至下坡,介桓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也不动地呆立在原处,眼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坎沿,他仿佛也重重地跌进一个黑洞里。
“我们去看看。”围着蓝领巾的工作人员扔下这句话,便往那坎沿跑去,介桓紧紧跟随其后,他拿出上学时田径赛上的速度,但他还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更恼双脚不能生出对滑轮来,一溜烟便能到达终点,所以,在未到达坎沿之前,他怀疑一会儿看到的会不会是沐阳死在马蹄下的惨状。
他愈想心里痛得愈是深刻,脑子里乱得像团黑色的浆糊,却也拼命地挤出一线光亮来――不行,他不甘心,他先爱上了她,她却还不爱他,她不能死,她还没爱上他,不能死……
当他终于跑至最高点,可以俯瞰草场全景时,并没有如他想像的那般,看到一个断手断脚的人地躺在草地上,孤零零地被世界遗弃。
沐阳英姿飒然地坐在马背上,偶尔也站起来,再坐下去,阳光下她小小的身体仿若镀了层金,闪闪亮亮的很不真实,介桓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种捉摸不到的空虚随之袭来――好像是梦,他揉着额头喃喃自语。
“她的骑术真棒!”追上来的工作人员赞赏的说,他见介桓眼神疑惑,遥遥地指着马伸长的步调,又收回手贴在耳后说道:“听听马蹄的节奏,现在是‘快步’,非常漂亮,我观察过她上马后‘慢步’与‘快步’的转换,是很熟练的,但她的骑术应该远不止于此,如果她有一匹自己的马,今天就可以大开眼界了。”
介桓虽然听不懂他说的那些术语,但也知道沐阳是真的会骑马,而且还很擅长,便收惊专心观赏,然而,她像是上天专门派来折磨他似的,没一会儿,她又驾着马朝林子冲了去,正待要叫出声来,工作人员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说:“这马已经跟她培养出了默契,没有她的命令,马是不会乱跑的。”
虽说工作人员很权威,但他的手心仍是捏足了两把汗,马背上的沐阳却感应不到他的担心,马蹄有节拍地交互腾空,以超快地速度接近林子,林子前横亘了一棵倒掉的树干,他想喊“危险”,却只嘴型动了动,喊不出声音来。
待他惊惧得快晕过去时,马一前一后的步伐奇异地换成并行,蓦地腾起前蹄,如大浪而起,跨过了树干,刚入林子里,沐阳灵敏的俯下身躲开枝桠,马的步调随之收缩,悠闲地在林子里穿行。
“真厉害,太厉害了。”工作人员佩服地击了两下掌,用一种夸赞知己般地骄傲神情说:“我果然没估错,她一定是受过训练的,我接待过很多客人,少见这样高超的马术。”
“是啊,太厉害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胆子真大,不过刚刚的动作好帅。”
介桓冷不丁地被多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身后站了一圈同事,有好几个的眼睛鼓得好大,捂住嘴的女孩儿也忘了放下手,他正想也夸两句,毕竟他是从头看到尾,最有资格说话的,但不待他开口,马蹄声又起,沐阳已经出了林子,快步朝这里奔来。
同事们绕过他围住下马的沐阳,连工作人员也迎了上去,众人唧唧喳喳地对她说着什么,也不乏比手势,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赞叹,此刻介桓却很想拔开众人,揪着她的衣领子冲她怒吼:搞什么你?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嫌命长是不是?
然而,他仿佛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透过一颗颗黑色的头颅,看着沐阳笑得格外爽朗的脸,她很少这样大方地笑,也对,一个能驾御马儿在草原树林穿行的女子,却被困在格子间和狭小的公寓里,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似的,至少,他了解她现在畅快淋漓的心情,只不过,等众人散去,她一定较平常更加失落吧?
或许,她更希望她的男朋友能在身边,看到这一切,看到她与众不同的一面。
她仍然笑着跟同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从头至尾为她担心着的人。
他苦涩地抿紧嘴唇,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的笑闹声依旧,无人察觉。
“经理!”
刚走到围栏处,他因这唤声停住了脚步,心跳,却开始加速,待他已能从容地转身,只见沐阳执着马鞭站在他身后,显然,她是专门来追他的,装束都还未换下。
“谢谢你一直看我骑马。”她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自恋,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擦脸,又说:“是这样的,我在试着跟马合拍的时候,就看见你站在那里……”
好像这样说还是很自恋,或者会给他造成错觉,以为自己就是专门表演给他看的,一时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懊悔自己因为见他很落寞的样子,没有打好腹稿就跟了上来。
“该谢的是我,你让我大开眼界了。”介桓接了她的话,怕她看出自己的不寻常,忙说道:“站了那么久,快被太阳晒晕了,我回房去洗个脸。”
“好吧!”她又爽朗地笑开了,说道:“我也该去换衣服了。”
说完,她跑跑跳跳地走开了,介桓望着她活泼的背影,如果她是他的,那么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把她揽在怀里,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下,揪住她的鼻子宣告,这个女人是他一个人的。但事实却让他沮丧不已,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另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男人,头次,他因一个女人嫉恨起一个与他无怨无仇的男人。
洗完脸站在窗边,看到沐阳挽着秦珍珍的手往楼里走,他忙跑出房间,下楼梯时才刹住了脚步,单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如往常风度翩翩地下楼,远远地听见珍珍还在说着骑马的事情,表情似乎比沐阳还要亢奋,擦身而过时,他匆匆地与她们点个头,便飘然而去。
出了大堂,他就站在门口,庄园内的风光绮丽,他却无处可去,灰暗的心情无处可藏,爱慕的心思无处吐露。
一整天,他数次与沐阳“巧遇”,或池塘边,或果园里,或射箭场,但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她身边总有个从前与她并不亲近的同事,但现在都挽着手,好似与她很熟一般。
夜晚气候有些凉了,空旷的场坝里燃起篝火,各人都挑了自己喜欢的食物翻烤,油滴进炭火里,桔红色的火焰窜上铁丝网,混着肉香的油烟凫凫地升腾。
介桓左右不见沐阳,看着手上烤得澄黄的鸡翅失了食欲,把鸡翅递给旁边的肖静兰,无心情对她的受宠若惊施展魅力,抬起脚,跨过石凳,顺着下坡去了湖边。
郊外的湖失去了都市灯火的映照,沉静得如同一块超大的砚台,湖水如浓墨,心情郁卒的介桓只想伸腿去搅它几搅,给自己也污上一身黑,正想着,突然脚下一疼,挪开脚,看是块石头,气得他想一脚踢进湖里,遂了心愿,然而,曲起腿发射威力之前,却听到一个他十分想念的声音――
“好久没骑了,今天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状态……可惜你不在,没有看到……没关系,有机会去我家,我带你去那个牧场,骑给你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声音越渐小了,介桓知道肯定是在说些“我想你,你想不想我?”之类的话,他使了狠劲儿将石头踢进湖里,“咚”的一声,那边也大声道:“那你早点睡,我再打给你。”
“谁在那边?”
“是我!”介桓声音格外清朗地答道。他寻声走去,见沐阳正靠一棵树坐着,便就着那根树干背对着她坐下。
“咦?经理怎么会在这里?”沐阳问。
“那边空气太差了,所以想来这里走走,你呢?又忘了我说的话吧,撇下同事,躲到这里给男朋友打电话。”他的语气似在开玩笑,但也是为了借机把刚刚喝下的醋全吐出来。
被上司这样一说,沐阳有些羞惭,忙解释道:“我也是想打完电话就回去的,白天他总是忙得没时间接电话。”
介桓心想,一个多小时没见着人,如果不是我刚好来到这儿,你这电话还指不定打到天亮呢。他从记忆里搜寻出那个男人的面孔,暗啐了口,像是把口水吐到他脸上一般的痛快,然后对沐阳道:“男人再忙,也要留时间给女朋友啊?”
“他才不会呢。”沐阳的语气很低落,又道:“忙得我们很多天都说不上一次话。”
“好男人都是以事业为重的,只有像我这种没有上进心的男人才会觉得爱情重要。”介桓再次使用了男人都会的卑鄙手段――打探女人对男朋友的不满,然后刻意迎合女人,婉转地传达给女人这样的信息:我就是你要的男人。
这招用于普通的谈话里屡试不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经理真是好男人’的念头在沐阳脑中骤生,她自然地出口道:“嗳,那经理的女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
“你不幸福么?”
四周出奇地静,没有半点灯火,他们仿佛是被关在黑屋里的两个人,背靠着背,谁还去管它上司下属的劳什子关系,欣然地如同知己好友般推心置腹起来。
沐阳轻轻摇了摇头,又想到隔着树干的介桓根本看不到,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有时候幸福,有时委屈,而且,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为什么猜不透?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了,他肯定会告诉你的嘛。”
“才不会,他一时对我好,一时又对我很平淡,好的时候我觉得他爱我,不好的时候,好像我就只是他认识的人一样,男人最了解男人了,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介桓更卑鄙地选择了沉默,任由沐阳去惴惴不安。
半晌后,他才犹犹疑疑地启口,语调变得异常地轻松,使人一听就能听出是准备了许多的虚假话:“男人是这样的,你别想太多了。”
“经理,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怕打击到我,我是真想知道他的想法。”
这可是她自己要听的,那么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对,介桓想着,便开口了:“据我所知,一部份男人不愿意给女人承诺的时候才会这样,也就是说,还没有准备好与这个女人过一生,当然,这只是一部份,但另一部份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真谓“毒舌”哇,她听了这番话不起疑才出奇了,估计刚刚那个电话的甜蜜也被抛入云宵,现在剩的只是惶然不安,更恨不得拨个电话找那男人问清楚,所以,他偏不让她有机会打那个电话,因为他说的话本来就属实。“他爱不爱你是看得出来的嘛,你觉得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他没说过,呃……如果他说了,是不是就代表他是例外?”
“不能这样说,有些男人把爱挂在嘴边,有些男人绝口不提,这跟性格有关,但与感情无本质上的关联,爱与不爱,从他平时对你的态度上是能看出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正好捶到沐阳对云舫脆弱的信任上,只见一条条裂痕布满开来,再由小手指轻轻一戳,立刻粉碎。
目的达到,介桓深知那个小手指绝不是自己能伸出去的,于是又道:“别想太多……对了,真没想到你会骑马!”
“嗯,很小就开始学骑马了,我以前还有匹马呢,不过它后来受伤了。”她没跟云舫说起过自己那匹马,因为每次想起都会伤心很久,但却跟介桓说了,其实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她现在很伤心,伤心得只能说起伤心的往事。
“那匹马是爷爷亲自给我挑选的,也是他取的名字,叫‘逐鹿’,有空时我就会骑着它在牧场里飞跑,后来折断了一条腿……”说到这里,她又想起那条马活生生地失了一条腿,永远只能趴着的可怜样子,泪如雨下。
介桓瞬间从他的那些复杂心思里抽离出来,单纯的怜悯之情满臆胸口,忙侧身拍拍她的肩,却什么也不说。
也许,真正动情的时候,巧舌如簧的人恰恰是嘴笨的,因为他真正地专注于那个人了。
沐阳抹了眼泪,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道:“嗳,想起以前也老是被它摔下来,有次还把我摔得进医院住了半个月,我给它喂吃的,给它梳理厚厚长长的毛,有时间就陪它,那畜牲竟然还敢摔我,真是过份对不?它摔我一次,我就咒它断腿,再不能摔我,没想到还真被我咒灵了,牧场那么多马都没事儿,就它赶上了泥石流,唉……以后再不发这样的咒了。”
介桓听她说得轻描淡写,话里还有几分打趣,但也料想得到她的自责和惋惜,一匹马再不能驮着她驰骋,就跟人失恋一样的,眼睁睁地还能看到爱人,却再不能一如从前的爱你。
“后来再没养过马?”他开始怀疑起沐阳的家世来,普通人家哪养得起马的?
“哪能说养就养的,‘逐鹿’都是给牧场代养,每年给他们一些钱就好了,它的腿断了后,我没再骑过马。”
给牧场代养?如果是这样,那倒是说得通的。“为什么没骑了?”
“‘逐鹿’还在牧场里养着,自从腿断后,绝食了好多天,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它悲哀的嘶鸣,偶尔它想试着站起来,立刻地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又是长长地一声悲鸣,每到那种时候,我就捂住耳朵,眼泪滴嗒滴嗒地流,我想我要是骑着别的马,它看到了会更难过吧。”
介桓心里狠狠的一痛,沉默了半晌,才沙哑地唤道:“沐阳……”
“其实也没什么,每年回家我还能看到它,虽然它很多病,可还活着,虽然活着也痛苦,可活着就好……”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索性留个半句话,不说了。
介桓想了又想,最终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似宽慰,也似心情沉重地捏了下她的肩,嘴里说道:“没事,没事……”
后来他们都没再说话,介桓很想把她搂进怀里,事实上,对于他来说并不困难,女人脆弱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而且以他过往对付女人的丰富经验,引诱她也容易,然而,他还是收回了手,静静地坐在她身后。
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坐在她身后。
只坐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