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又跟沐阳吵架了?”于庆耀走到卧室,见路佳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墙,蹲下身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你们从小就爱吵,吵的时候恨死了,没多久又跟没事儿似的嘻嘻哈哈,都这么大了……”
路佳直楞的眼睛里滚出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颊滑到下巴悬吊着,那样子就像她是个从来没有情绪,没有动作的布偶,突然某天,那双美丽的眼睛流出了眼泪,这般忧伤使他骇然噤声,心脏仿佛瞬间缩小了好几寸,嘴张张合合,紧张得连抚摸她头发的手也沉重起来,简直不像个成熟的,经历过许多世事的成功男人。
“她说这次没人送我去医院了。”路佳木然地说。
于庆耀知道她一定是说给他听的,甚至可能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威胁。他像是身上的某个机关被人按了,“嗖”地收回手,安份地放在膝盖上,声音干涩地说:“胡说八道,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些话。”
他站起身就要出去,路佳却动了,用手背抹了下巴那滴迟迟没断线的泪珠,生硬地挤出个笑容:“沐阳怎么会不管我了,她是气糊涂了才这样说,也不管我听了难不难过的,真任性,你说是吧?――爸!”
她的这声“爸”故意拖长了,尾音发颤。于庆耀的背倏地僵直,嘴里像含了块黄连,面色苦郁,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她这声多少年没叫过的称呼,路佳又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倾身笑着看他,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仿佛刚才她哭得那样伤心的情景是他不经意瞥见的连续剧片断。
“爸,出去吃饭吧!”她像个天真不知世事,依赖父亲的女儿一样。
于庆耀颔了颔首,面色却像是又被人塞了块黄连,他拧紧眉头,望着路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像是在跟她告饶:别再玩花样了,我年纪大了吃不消。
他一直是拿她没办法的。
女人的心思一天三变,沐阳回到家又后悔了,她靠在云舫怀里都是磨来擦去的,想给路佳打个电话,但已经把话说绝了。她想,不该那么冲动的,都忘了去的目的,她应该在那里耗上一天,他们去吃饭,她也去,他们去哪里玩,她也跟着去才对,反正她就应该充当一个把他们之间分泌出的化学物质给溶解的功用。
“我应该去佳佳那里住几天。”她想着想着,竟然说出口了,云舫用看呆瓜一样的眼光看着她,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儿,还是不能给他知道的,从她回来后就一惊一乍,活像个锅炉上的跳蚤,却什么也不说就能猜出。
“她家哪还有地方给你住?”他顺着她的话说,就不信她能忍得住。“再说,你自己有男朋友,还到朋友家去挤堆,不是让她以为我又把你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我是不放心佳佳,你不知道……”她果然是会上当,但这事关朋友隐私,她的道德观念及时回防。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云舫扶她坐直,打开冰箱拿草莓,他没打算再探听了,一则是他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二则沐阳是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只不过是缺个可以商量的人;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洗了草莓端出来,把绿萼摘掉了喂到她嘴里,状似无意地说:“别人的事儿你再怎么担心也是隔靴搔痒,有点精神还不如趁周末去哪里走走。”
“去哪里走?”
云舫想了好半天,也只提出两个很没创意的地方:“你说是大梅沙还是小梅沙?”
沐阳翻了翻白眼,难道他哄女孩子的招数就不能高段点儿?“红树林不是更好?反正都是海边,开车还近。”
她本来是讽他的,谁知道云舫立刻就答道:“你想去就去吧!”
“去小梅沙!”如果整棵树都是烂柿子,那也要选颗结在树梢的。
周末车多,走走停停的,都半小时了还没出市区,这会儿排着长龙等着过红绿灯,沐阳解开安全带,蹬掉了凉鞋,整个人蜷到座椅上。同居了两个月,她的坏习惯也一点点地显现,从最初的脸红尴尬到现在的大大咧咧,整个过程转变就像是含蓄羞涩的花季少女,变成个捋袖子动辄吼两嗓子的大妈。
男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些,至少云舫是的,他照常握了沐阳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问她:“又累了?”
沐阳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跟大冬天喝了口热茶似的,心里有股暖流正缓缓游向灵魂深处。云舫看似不在意,但时常会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就像开车时,但凡是等红灯,或是右手有了空闲,他都会握住她的手,眼睛却直视着前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梅沙并不是她想去的,选择那里,只因为路途最远。车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驶,两个人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轻松明快的音乐,阳光透过车窗照到大腿上,她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任他把她带到任何地方。女人是自私的――
沐阳有时候想,她或许并不爱云舫,她爱的只是云舫宠爱她的那份感觉。
“不累,但就是等得有些烦。”她偏头靠在椅背上,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你开车都没叫累,我怎么敢说!”
“不是等得烦,而是你心烦吧。”云舫一语戳穿她。“原本以为带你出来散散心会好点,谁知道我还是在浪费感情!”
“谁说浪费啦?我不正享受着嘛。”她笑了笑,犹豫到底该不该跟他讲佳佳的事,毕竟他考虑事情比自己周全,或许他能拿出个主意。她这样想着,却忘了云舫在家时跟她说过的话――别人的事再担心也是隔靴搔痒。佳佳的事,实在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或许是因为女人天生爱强调或表现自己的重要性,她硬把这当成了责任,非得想出个解决办法不可。
“我想还是跟你讲讲吧,佳佳的妈妈跟我妈妈是同学,她的继父于叔和我爸爸是同学。”
女人讲一件事情不但没头没脑,还常常抓不住重点,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非要说得源远流长,云舫见她还一脸凝重,活像是革命份子要宣扬独立的样子,很想笑出来,但终究是忍住了,甚至没插嘴。
“她爸爸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我妈介绍她妈跟于叔认识,然后结了婚,不过,谁也没想到她妈妈是隐瞒了自己肝癌晚期的病情跟于叔结婚的,目的就为了把佳佳托付给于叔。”
云舫暗想接下来应该是说她的那个于叔的事儿了。但---
“虽然阿姨是担心佳佳孤苦伶仃,但她的自私让作为介绍人的妈妈觉得愧对于叔,我爸也跟我妈吵过,因为于叔是头婚,而佳佳的妈不但是二婚带个孩子不说,结婚没两年,因病还折腾了不少钱,最后人财两空,我们家都觉得欠于叔很多!”
云舫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但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看吧,这源远果然很长。他其实很想问,佳佳和你于叔到底怎么啦?
“你别以为于叔跟我爸是同学,也五十多岁了,其实他才四十岁出头,我爸是工作后才上大学的,所以赶上和于叔同学。”她仍然没逻辑,没条理,没重点地滔滔不绝:“于叔二十四岁结婚,佳佳的妈妈二十八岁,佳佳那时七岁……”
“诶,你于叔那时是个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为什么会娶佳佳的妈妈,还有那么大个女儿。”她说的那些岁数把他脑子搅得跟浆糊似的,但仍是一下子就切入了重点,男人考虑问题都从现实出发。
长龙终于开始缓缓往前蠕动,他松开她的手,放回档位上。沐阳系上安全带,继续讲古:“佳佳的爸爸殉职,单位补贴了一大笔钱,她妈妈用来做生意,后来开了个小厂,但于叔一穷二白的,估计那时候就看上这点儿吧。”
“后来你于叔就做成了大厂?”云舫按逻辑推测。
“那个小厂在佳佳的妈妈生病时就卖了,刚不是跟你说了人财两空嘛,你都没认真听。”她抱怨了一句,完全不想是自己说得没个头绪,让人想认真听都难。“我们家觉得愧对于叔,爸爸当时就在城郊批了块地给他,价格很低,而且钱还是我们家先垫着的,后来……”
“等等,你爸干嘛的?”
“国土局的。”
“哦。”
“才过了一年,市里规划了一条新街道,原本城郊的区域划了进来,机关单位都在那条街道上建了新办公大楼,于叔那块地也被征了。”
“你爸真够义气的,不但白送块地,还让他赚了不少钱。”
沐阳不跟他计较,接着说道:“也不能这样说,我记得佳佳有次发高烧,于叔到处借不到钱,背着烧得昏迷的佳佳跑了好远的路到我家里来,我当时还以为佳佳死了,吓得哭了好久。”
“所以,你爸妈就认为你于叔本来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但就因为你妈作媒,才害得他摊上这些麻烦?”云舫的表情颇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没必要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自己要是不愿意,谁也逼不了。”
“话是这样说,如果于叔当时要真怨了爸妈,或许爸妈也就不管了,但他偏偏是乐呵呵地照顾两母女,阿姨去世后,他背了那么多债,对佳佳又细心体贴,你说,我爸妈能置之不理吗?”
云舫心想,换他也会这样的,事已成定局,婚都结了,聪明人都知道得罪不如拉拢。
“那里有家麦当劳,我们吃点东西了再走吧。”沐阳指着对面路上的快餐店说道。
云舫忙把车拐到另外一条道上调了头,他很无奈地摆摆头,讲了这么久,她还是没讲到佳佳和继父到底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