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结婚那年,正是中日甲午战争的那一年。清朝的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投降派,在这一战争中丧师辱国割地求和,引起了全国人民的义愤。康有为领导的公车上书,对于富有爱国心的士大夫,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变法图强的呼声,震动全国。乌镇也波及到了。我的父亲变成了维新派。亲戚中如卢鉴泉,朋友中如沈听蕉(鸣谦),都与父亲思想接近。父亲虽然从小学八股,中了秀才,但他心底里讨厌八股。他喜欢的是数学。恰好家里有一部上海图书集成公司出版的《古今图书集成》(那是曾祖父在汉口经商走运时买下来的)。父亲从这部大类书中找到学数学的书,由浅人深自学起来。他还自制了一付算筹(用竹片),十分精致(母亲一直保存着直到她逝世)。但当时,曾祖父尚在,父亲只能偷偷学习,而且结婚以前,父亲没有钱,不能购买那时候已在上海出版的一些新书。
当时(曾祖父尚在梧州),老三房各房的用度,都由曾祖父供给,家中称为公账开支;这公账包括了老三房各房的一切费用,外加零用钱,每房每月五元。祖父一房,大小八口(祖父、祖母、包括父亲在内的六个儿子女儿),每月零用也就只这五元(祖父是没有职业的,也没有收入),统归祖母掌握,如果父亲向祖母要钱习书,祖母就会说:家里有那么多书,还要买?
但在结婚以后,父亲知道母亲有填箱银元八百元,他就觉得他的一些计划可以实现了。这些计划,除了买书,还有同母亲到上海、杭州见见世面,到苏州游玩等等(父亲那时也没有到过上海、苏州),甚至还想到日本留学。当时母亲笑道:“你没有当过家,以为八百块钱是个大数目,可以做这,做那。我当过家,成百上千的钱常常在我手上进出,我料想这八百元大概只够你买书罢了。”
事实上,当时曾祖父尚在,除了到杭州乡试,是不许父亲到别处去“见世面”的,何况到日本!曾祖父自己三十岁到过上海,后来走南闯北,是最喜欢新环境、新事业的,不料他管教儿孙却另是一套。
父亲暂时只能满足于买书,求新知识。他根据上海的《申报》广告,买了一些声、光、化、电的书,也买了一些介绍欧、美各国政治、经济制度的新书,还买了介绍欧洲西医西药的书。
曾祖父告老回家之第二年,四月间,光绪帝下诏定国事,决定变法维新。几个月内,接二连三下了好些上谕,例如试士改八股文为策论,开办京师大学堂,改各省省会之书院为高等学堂,府城之书院为中学堂,州、县之书院为小学堂,皆兼习中西学术。命各省督抚劝导绅民发展农政、工艺,优奖创制新法者。煌煌政令,如火如荼,人心大为振奋,可是各省督抚迟疑观望,阳奉阴违。突然,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再出亲政,将光绪幽拘于瀛台,杀谭嗣同等六人,通缉康有为、梁启超。百日维新,至此遂告结束。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戊戌政变。
我的父亲空高兴了一场。当维新变法正当高潮时,我的父亲计划到杭州进新立的高等学堂,然后再考取到日本留学的官费,如果考不上,就到北京进京师大学堂。而今都落空了。
庚子(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秋,曾祖父病逝。这些事接着而来,父亲的出游志愿,自然要搁起来了,而况母亲第二次怀孕,次年生下我的弟弟。
戊戌政变后的第四年,即壬寅(1902年)秋,举行乡试,废八股,考策论。父亲本来不想应试,但是亲友们都劝他去。卢鉴泉自己要去,也劝父亲去。于是结伴到杭州应考的,有五六人。沈听蕉素来不想应乡试,但想趁热闹到杭州玩一次,也同去了。
父亲下了头场,就得了疟疾,他买了金鸡纳霜(即奎宁),服下后疟止,勉强下了二场。没有考第三场,自然“中式”无望。但这次到杭州,未入场前,逛了书坊,买了不少书,其中有买给母亲的一些旧小说(《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和上海新出的文言译的西洋名著。父亲还拍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照相。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卧室内靠近大床的墙上,直到父亲逝世。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出门,一年后他病倒了。
壬寅乡试是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也是清朝举行的倒数第二次的乡试(最后一次即癸卯科),卢鉴泉于壬寅中式第九名。同镇另一个中式的是严槐林。
背影
文/朱自清
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爸爸,谢谢你来捧场
文/王任叔
毕竟,他自己也做过孩子,也有过一个父亲。
他告诉坐在旁边板凳上的妇人说,他的孩子们一个个正在长大。这倒不是什么特别新闻,孩子们都如此,这是自然现象。
不过,他面对着棒球场说,他从前以为这种长大过程是一步一步来的。但事实上,他的孩子们却似乎突然从一个年龄阶段跳到另一个年龄阶段,就像他的老大学开汽车时转弯一样,换排挡会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他记得,他的老大还是三岁时,牵着他的手在街上行走,碰到一个人竟然会打招呼。这个儿子怎么会认识一个他父亲不认识的人呢?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对儿子的这种独立个性已经有点感到震惊了。
现在,孩子们又在经历人生的一些必然里程了。老大在准备他的驾驶执照考试,最小的一个即将报考初中。
现在,球场上轮到十三岁的儿子上场搏击了。在短短的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里,这孩子就已经掌握了打球时如何运用眼睛、姿势、腕部动作等取胜的要诀。
这位父亲看球的神情,只有父母望着自己孩子时的神情可以比拟。一会儿过分洋洋得意,一会儿又过分吹毛求疵。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或母亲,就是要能了解什么是过分。不过,今天这位父亲所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东西,是介乎赞叹与哀愁、慈爱与失落的某种东西。
他记起了历年来的一些小事。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作业一直在变。起初是一个粗糙的木制烛台,后来的是一张厚板桌子;开头是一幅蜡笔画,最后是一篇较长的论文。
也许,他说,他自己正经历一种青春期。也许,所有父母都会跟他们的孩子一起度过第二个青春期,一方面看见他们长大而欣喜,一方面又要放手让他们离开而心痛。
就在这男人和那妇人边谈边看球的时候,比赛的两队互换攻守。那个十三岁的孩子一阵风似的在他们旁边跑过,捡起一只手套后便跑向第三垒。有人击出一个平飞球正对着他飞过去,但男孩却接漏了。
这位父亲突然一跃而起,接着又坐了下来。他告诉那妇人说:两年以前,这男孩一定会流眼泪;可是现在,他很快就恢复常态了。妇人告诉他:两年前,你一定会情不自禁地要去教导他;但现在你只是个观众。
是的,他说,我们父子俩都在成长。这男人从前以为他对为父之道懂得很多。
毕竟,他自己也做过孩子,也有过一个父亲。他以往把自己看作导师,引导他的子女避开他自己年轻时的陷阱。他把自己的一生视作子女们续往开来的发展基础,就像建造摩天大楼一样。
可是,他的孩子们却更像他年轻时一样。
因此,现在他已慢慢接受英国一位小说家在书中所写的话:“他的儿子也许要经历他自己和他同时代的人所经历过的同样途径,吸取教训就像以前从没有人得过这种教训似的。”现在,轮到他领会到他父亲在他之前所领会过的事情了:对自己子女的关注和期望虽然热切,但始终要放手让他们离开。
球赛终于结束。男孩大步跑了过来,把一只手套和一个棒球交给他,然后跟队友一起走了。走到球场中央时,男孩喊道:“爸爸,谢谢你来捧场!”他挥手目送男孩离开。没有关系,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们都长大了。
旅人的心(节选)
文/鲁彦
暴风雨卷着我的旅程,我愈走愈远离了家乡。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
母亲近来显然在深深地纪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时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现在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我平日最喜欢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又不像对神似的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我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