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放学后,朝阳就会来找我,然后我们背起箩筐一起下地割草去。
躲在路边树阴里凉快的柱子朝我们喊:喂,咱们玩斗草怎么样?我俩谁也没搭理他,一头钻进稠密的玉米地里,忍着闷热和庄稼叶子划在胳膊上的刺痛开始割草。那时候,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割草。背着一大筐草回家,一路收获无数的夸赞:看这俩孩子,多能干!千万别跟柱子学,那小子今天又该挨骂了。跟我们同岁的柱子几乎天天挨他娘的骂。因为他每天割回家的草很少很少,刚能盖住箩筐底。而我们俩那一大筐草,足够牲口吃一整天的。
我和朝阳谈得来。我俩常常比赛着割草,看谁割得多,谁割的草牲口最爱吃。我们常常不相上下。可是渐渐地,我就没法跟朝阳比了。因为我娘死了。家里只剩下爱喝酒的爹。常常我割了一大筐草回家后,爹连晚饭也没有做。我只好裹着一身汗湿的衣裳,啃几口凉馍对付。而朝阳回家就换一套干净的衣服,手上不是拿着香香的包子,就是托着可口的菜煎饼。一种尖利的钝痛强烈地咬噬着我自尊的心,要强的我总是隐忍着。直到有一次,我俩各自挑了一垄庄稼地开始割草,一边割一边拉呱。抢在前头的我蓦然发现,朝阳那一垄里有一棵硕大的麻葚菜,差不多有课桌那般大。我顿觉愤愤不平了:朝阳的运气咋这么好?吃好的穿好的,连割草也是他那垄里的麻葚菜长得大!趁朝阳不注意,我把自己的手伸到他那一边,悄悄地割下来,占为己有了。他却一点没发觉,我不禁偷偷乐了。
然而让我深感不平的事情还在后面。
后来的朝阳简直让我望尘莫及。他毕业后进了城,托亲戚找了个开车的工作,成了不折不扣的城里人。每次回来,就跟我讲城里的新鲜事,还说他原先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山沟,虽说工资多好几百,可那地方不好玩,最后还是想办法调到了闹市区。我大惑不解了:好几百块呀,说不要就不要了?闹市区就那么好?他不屑地说,你不懂,你又没进过城。一句话让我不吭声了。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了重伤。就像当初他回家有好吃的、有干净衣服换,而我却啥也没有一样不是个滋味。
我也要进城去。这愿望如此强烈。
没多久,我果真进了城。走在繁华的闹市区,那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让我久久难以平静。因为,我也开始在城市里讨生活了。我每天汗流浃背地工作,挣一份辛苦钱,还要忍受人家的白眼。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和朝阳根本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后来我们俩都结了婚,有了孩子。虽说同在一个城市,却极少碰面。偶尔的几次碰面,让我感觉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差距。朝阳倨傲的话音里带着一副懒洋洋的腔调,谈他生活的惬意、工作的舒适,他刚买的单元房如何如何好。但他从未问过一句我过得好不好,我这个少年伙伴有难处没有,需不需要帮助。其实就算他问,倔强的我也不会在如此傲慢的人面前哭穷。我暗地里憋着一股子劲。渐渐地,靠不服输的艰难打拼,我也拥有了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境况慢慢好了起来。谁知朝阳这时越发了不得。他跟人合伙承包了一家加油站,几年下来买了两套别墅和一辆高级轿车。有一次见到我,一番显摆之后他说,唉,我的钱也刚够花,所以有心帮你也暂时帮不上,呵呵。不过,我的车就是你的车,需要的时候吭一声,想啥时候开就啥时候开。他妈的!这不是明摆着苛碜人么?他明知道刚脱离温饱线的我不会开车。别说开,那么高档的轿车,咱连摸都没摸过哩。一股悲凉的酸楚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儿,尴尬的我掩饰般地干笑了两声,又把它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
终于,轮到我幸灾乐祸了。这天朝阳忽然打来电话,说他三岁的儿子遭歹徒劫持了,对方让他三天之内拿出三十万来赎人,拿得晚了或胆敢报案就当即撕票。朝阳慌乱的声音已变了调。我偷偷乐了:哼,你也有求人的时候!有难了想到我了,早干吗去了?但我仍然尽着一个好伙伴的职责,安慰他,并一口答应帮他四处寻找。
第二天,当我与朝阳再次碰面的时候,是在警察局里。他拳脚并用发疯似的朝我扑打着,又哭又骂: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还我儿子的命来!而我的双手已被锁上了镣铐,低着头任凭他破口大骂。我是主动自首的。我没想把朝阳的儿子弄死,只想敲诈一笔钱出出心底这口恶气。孰料一个不小心,他装进麻袋里的儿子竟被活活闷死了。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伤心不已的朝阳一个劲地追问着:我哪点对不住你了,竟然下这么狠的手?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想起当年割草时,曾悄悄地把本属于他的一棵硕大的麻葚菜据为己有的情景。我在心底说: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把你儿子也当成一棵麻葚菜了。
我很快就要被处决,但是死不能弥补我内心的悔恨。做这件丧尽天良的缺德事,我已众叛亲离。出乎意料的是,在临死之前竟还有一个人会来探望我。是柱子!那个爱玩斗草的柱子!他特意从遥远的乡下来看我。对于我跟朝阳之间的恩怨,他只字不提,只絮叨着他在乡下割草的事。他说他喂着三头牛、五头猪,每天要钻进闷热的庄稼地里割很多草。他说他如今已爱上了割草。原来,能自由自在地在大田里割草,也是一种幸福哩。
这句话,让我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两个好伙伴每天结伴割草的情景,恍然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