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果树园的梨子黄了。
往年爹最头疼的事,就是让二丫去果园看梨。每回刚一张口,二丫就嚷开了:又让俺去看梨,又让俺去看梨!俺不去!赶集多热闹,俺要去集上卖梨!爹可就发了脾气:你不去谁去!你以为赶集卖梨很好玩么?爹一发脾气,二丫吓得就不敢嚷了,仍撅着嘴小声嘟囔:你们谁也不惦记着给俺去送饭,每回俺都吃不上中午饭!爹牛眼珠子一瞪说,满园里的果子,还能饿着了你?二丫顶嘴说,你整天吃那个试试?看顶不顶饥?娘在一旁轻声软语地哄,乖女子,今天一定给你早早儿的送饭去!转身背着爹,悄声对二丫说:等会儿先给你煮两个鸡蛋,好不好?二丫这才顺从地点点头。
出乎意料的是,今年没等爹开口,二丫就像只欢乐的小兔子,一溜烟似的跑进了果园里。她从东头转悠到西头,拣熟透的梨子啃了皮,再握紧小拳头攥出汁液来喝。其实在果园里,二丫不缺乏乐子,她只是有点寂寞。她想,要是有个人来陪着自己说说话,一起玩耍,该多好!
数伏那天,二丫刚订了婚。二丫的女婿长得可秀气了!要是他能来就好了,二丫一定捡最好吃的蜜汁梨给他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临走再让他装上满满一兜子。在这里,是她二丫说了算数!她仿佛看见女婿贪吃梨子的样子,看得她打心窝子里直往外冒甜水。二丫说,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女婿说,二丫,你也吃呀,你怎么不吃?二丫说,我天天守着哩,你吃吧。二丫又问,我对你不赖吧?你喊一声姐姐好不好?女婿好象很害羞,不喊。她就非要他喊,再不喊就不让他吃了。如果喊了呢,今儿个吃这棵马蹄黄,明儿再吃那棵八月鲜。女婿羞得脸红红的,那馋馋的样子真可爱,他刚要喊呢,还没张开口,忽然不远处的树上有只老鸹“呀呀”地叫了两声,女婿就不喊了。二丫嗔怪地大声骂:死老鸹!滚一边儿去。
爹娘本来还替二丫担心,他们在集上听说邻村有个小闺女,被人强奸后杀死在果树行子里了。就有心不让二丫去看梨了,怕她出事。没想到二丫倒胆大得很,她说不怕,非要去。果树园子是她跟女婿心灵幽会的最隐秘所在,是二丫看梨的时候刚找到的乐趣,怎舍得不去呢。爹娘哪能猜到二丫的心思?爹不放心地叮嘱说,二丫,若是看情况不妙,你就赶紧往西跑,那边不远就是树根家的果园子,树根他爹见天在那边盯着哩。二丫嘴上应着,心说:我才不跑哩。有我女婿在,他能不护着我帮着我么?
眨眼间天已过午,二丫一个人在果园子里感到非常无聊。大晌午的日头很毒很闷热,连风也是燥燥的。静,静得有些糁得慌。二丫独自在树趟子里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仿佛不远处就藏着一个坏人。她忍不住小声叨咕着:女婿,你在吗?女婿,我的好女婿,你快点来陪陪我吧!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喊姐姐了。只要你一来,我就不害怕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吓得二丫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当她看到一个男人的大脚时,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二丫突然喊出了声,她拼了命地叫起来:女婿,你快来救我!女婿——
那人原来是树根的爹,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子!他说:闺女你喊什么?蒺藜,蒺藜?敢是被蒺藜扎着了么?
二丫窃笑着站了起来。幸亏是个耳背的老头子!二丫做个鬼脸,小声回了句,你才被蒺藜扎着了呢。
树根爹见二丫做鬼脸,嗔笑着说,嘿嘿,这小闺女,真调皮!我来是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人。他自说自话地咕噜了一阵,就转身走了。
二丫兀自觉得脸蛋发烧呢。
后来,二丫跟她女婿结了婚。女婿家的日子本来就窘困,婚后不久又分了家。俗话说,分家三年紧,这话一点不假。二丫的日子过得很是紧巴,她一毛一分地计算着从不敢乱花。可有一次她去赶集时,看到集市上叫卖的水灵灵的梨子,馋得心头痒酥酥的。到底没忍住,花钱买了一兜子。咽着口水强自忍了一路,回到家递给女婿先尝,女婿竟稀罕得什么似的,直嚷嚷着说,嗯,好吃,真好吃!二丫猛然记起看梨的往事,打趣说,哼,你若是吃到我家果园里的梨子,那才真叫好吃哩。女婿不相信地说,是么?那你咋不叫我去尝尝?二丫认真地说,我叫你来着,你没听见。女婿以为二丫在开玩笑,就说,二丫你也吃呀,你怎么不吃?这句话,登时让二丫找回了当年看梨的感觉,遂顺口应道,你吃吧,我天天守着哩。话音未落,眼角已泛起甜蜜的泪光。
恍惚中,眼前已涌现出一大片苍郁茂密的果树园,黄澄澄的梨子挂满枝头。一忽儿,她和女婿在梨树丛中施肥剪枝;一忽儿,又在树行子里追赶着奔跑,欢笑声惊飞了一群鸟雀子。这座属于自己的梨树园,总浮现在二丫昼夜的梦里。女婿不知道,二丫其实早打算好了,她要承包村头那四十亩荒碱地,然后开园种梨树。她已托爹娘帮自己筹款子了。
这梦中的梨树园,寄托着二丫过上幸福生活的全部希望,也浸润着1985年每个苦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