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的黑色宝马车驶离了机场,朝家的方向平稳行进。车里坐着我们一家三口,我铁青着一张脸,妻子的眼睛里也泛着潮光,儿子则满脸沮丧的表情。起初他还试图解释什么,看我们端出一副不容置辩的神色,也就识趣地闭了嘴。
儿子是被我们硬逼着回家的。原本以为他在大学里专心读书呢,谁知竟一个人跑去体验什么免费搭车?你一个平时开百万豪车的主儿,从小习惯了出门乘飞机、拥有航空公司银卡的富家子弟,脑子里咋会冒出如此荒诞不经的怪念头?多亏有亲戚偶尔看到他在社交网站上发布的“旅游日记”,否则我们这做父母的,还被蒙在鼓里呢。急得妻子先是打电话指示他坐飞机直飞昆明,后来发现儿子的搭车行动仍在继续,只好在电话里哭着哀求,我则摆出强横的态度以断绝经济来源相威胁,这才逼得傻小子乖乖就犯,提前结束了搭车之旅。我们双双丢下手头的工作,赶去机场接他回家。
儿子小声嘟囔着,说重新回到付费购买交通服务的生活,他已明显感到不适应了。我对他的抱怨不屑一顾,强忍着没发作。妻子则一如既往地批评儿子将来适合搞慈善——他心肠太好,缺乏戒心。哪知她话音未落,忽听儿子大喊:“老爸,快停车!”原来,他看到路边好象有人招手拦车,他要我停车搭对方一程。我恼怒地瞪了儿子一眼,一阵风似的开过去了。
破天荒第一次,儿子朝我发了火。只见他急得嘴唇直哆嗦:“你怎么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顺路搭人家一程又咋了?没见那个人站在路边等车有多可怜?”看儿子如此激动,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我不想搭他,你看他还有一辆自行车,不是不方便搭吗?”儿子的情绪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以前我开着咱家一百多万的豪华车兜风时,几乎从没注意过路边试图搭车的人,即使看到,也会毫不犹豫地呼啸而过。可这几天来,有时当我站在路边拦车,几个小时都没人搭理。还有人狮子大张口般冲我要钱,一听说要免费搭便车,砰地一声就关了车门。”我刚要教训他这是自讨苦吃,儿子话锋一转,又说,“可有些好心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但肯搭我,还拿出自带的水果让我吃,我临下车时竟再三叮嘱加油站的服务员帮我拦车……这种截然相反的人生体验,真是太强烈了!人和人咋这么不一样呢?”说着说着,儿子忽然哽咽起来,又讲了这样一件事:他在遵义桐梓县搭车时,遇到一对带着婴儿的夫妇,他们不仅腾出最宽松的座位给儿子,还一个劲儿地往他手里塞熟鸡蛋。夫妇俩的钱包当时就放在儿子身边,却一点也不提防。快到桐梓时,他们邀请他一起下高速,找了个饭馆吃饭,那是儿子整个旅途中最丰盛的一餐。夫妇俩甚至极力挽留儿子在桐梓住一夜,见他执意不肯留宿,又把他送回了高速公路。女人站在马路边拦了一刻钟,才喊到一辆车。男人赶紧给司机递烟,嘱托对方照顾这位大学生。在等车的间隙,他们翻遍了随身的零钱,凑了45元硬塞给儿子,让他“搭不上车的话就买张车票,少走一点是一点”。儿子推辞不过,只好眼含热泪收下。
泪水,又在儿子的眼眶里打转。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极小心地双手捧给我们看,就像捧着一颗热诚的心,又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他激动地说:“这户人家的善待,让我忘掉了一路搭车的艰辛与白眼,更让我顿悟了那句话: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全世界都会来帮你。”我对儿子的年轻浅薄颇不以为然:“哼!人家才给了你几十块钱,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你算算你从小到大花了我们多少钱,也没见你怎么着啊?”儿子一怔,急眉竖眼地反驳:“爸,这不一样。咱们是亲父子,而他们却跟我素昧平生呀!假如你遇到陌生的遭难者,肯将身上的现金全部拿出来帮人吗?”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了。
“从小到大,你们一直教育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要跟咱家工厂里那些打工的人‘保持一定距离’,可几天来的经验告诉我,世上还是好人多,桐梓县那对夫妇的行为彻底颠覆了你们的这种教育。”儿子继续絮叨着,“途中我发现。相对于‘奔驰’、‘路虎’、‘雷克萨斯’等豪车而言,那些普通车更易拦下,似乎寻常百姓更乐于助人。当我背着包像个穷小子那样求助时,鼎力相助我的,恰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人。”
儿子回到家,仿佛几夜没合眼似的,钻进舒适的被窝里就呼呼大睡了。我们看到,他在临睡前,将那四张10元、一张5元的皱巴巴的钞票,郑重其事地夹进了记事本里。我们夫妇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满脸讶异的表情。才短短几天时间,性格内向、平时甚至“不敢与人对视”的儿子,竟然厚着脸皮主动搭人家的便车,还有了自己的人生看法了。说真的,从他身上,我仿佛瞥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老婆,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赶集买婚礼用品的情景吗?”妻子豁然已明白了我说这句话的用意,我们俩同时陷入了对陈年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是二十多年前,已择定婚期的我俩,相约到十多里外的集市上置办婚礼用品。散集的时候已是下午,因为帮一个走失的小女孩寻找妈妈,我们错过了最后一辆回家的客车。购买的东西着实又太多,托顺路的乡亲往家里捎信,却一直不见人来。眼瞅着天就要黑了,我焦急万分地站在路边拦车,好容易开过来一辆三马车,那位车主却故意拿搪想敲诈我们,我气得跳着脚破口大骂:“开个破三马车有啥了不起的?以后等老子有了车,专门义务帮人捎脚。呸,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时的你,很穷,却敢于理直气壮地斥责别人,不就因为刚做了件好事,觉得自己比那人活得有尊严吗?”妻子慷慨直言,“没错,咱现在是有钱了,可当初的热忱还在吗?以往的那帮穷哥们儿,你多久没跟他们联络了?乡下的生身之地,你多久没去探望了?扪心自问,那些曾经的人和事,难道一次也没在梦里出现过吗?”我陡然出了一脑门子汗,脸色猝变。假如人生是一辆车,我的确幸运地搭上了一辆通往财富大厦的专列,一路与勾心斗角为伍,和尔虞我诈较量,年年疯狂打拼经营,终于步入富足的上层生活。但金钱所带来的戒备之心、麻木不仁,和高高在上的倨傲,就像在周遭砌了一堵墙,把自己牢牢围困了起来,年轻时的热忱与激情、诚挚与友善却一古脑儿打包丢掉了。我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也许儿子说得对,除了座下豪车、一身华服和兜里多了些金钱之外,我其实还是原来的我,并不比别人高贵一星半点。望着熟睡中的儿子,我想:以后的人生仍将继续,但有过这次搭车的经历,我们父子俩的生活注定会跟以往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