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吃香椿,尤其爱吃头茬香椿芽,从小就爱。这一口,随极了我的母亲。
在我家那幢百年老宅子里,紧靠院西墙,曾经有两棵一口粗的大树,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便是香椿树。
打我记事起,这两棵树就有。记得那时,每到三四月份,春暖花开时节,香椿发芽了,母亲便要我爬上树采摘香椿芽。我负责爬树,母亲在下边托着我的屁股。等采摘下来,母亲会马上将香椿芽洗净,切碎,做香喷喷的黄绿相间的香椿芽炒鸡蛋。那是我最爱吃的一盘菜。我爱吃,母亲更爱吃。一盘菜,我和母亲两人包了。好在我父亲、弟弟不太喜欢吃,否则有热闹看了。
这棵香椿树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大哥翻修房子碍事便把它和那棵梧桐树一块砍伐了。母亲为了保住这棵香椿树,和父亲吵了一架。后来还是砍了,被做成了檩棒和门框。
那些日子,母亲的脾气很坏。经常望着空荡荡的西墙根发呆。我知道,母亲又想那棵香椿树了。当然这一切父亲早就看在眼里。
第二年开春,父亲就从集市上买来三棵香椿苗,栽在了西墙根。当年,虽然只收获了几片香椿芽,可我和母亲依然很高兴,因为毕竟又吃到了香椿炒鸡蛋,尽管只是一小盘,而且鸡蛋明显多于香椿芽。
一年过去,香椿树长高了,水涨船高,我家饭桌上那盘香椿芽明显多于前一年。
第三年,香椿长势更加茂盛,香椿芽嫩红一片,可把我和母亲乐坏了。那年春天,我和母亲每人扒了一大盘香椿芽炒鸡蛋。
之后,我出村上初中、高中,每年春天,香椿发芽的时候,母亲都会将第一茬香椿采了,给我做香椿芽炒鸡蛋。那时母亲常用罐头瓶装了,送饭的时候当咸菜送来,一开瓶,那个香啊,是任何文字都难以描述的。只一顿饭功夫,一大罐头瓶菜就被同宿舍的同学一扫而空。
考上大学后,每年春季开学,香椿还没发芽,我便没有机会吃到鲜香椿芽炒鸡蛋了。母亲便把头茬香椿晒干,打包给我邮来。如此,虽在异乡,我便也能年年吃到头茬香椿芽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家乡的一个小城找到了工作,又借贷买了房子成了家。我住的房子在小区的四楼,出门进门到处都是水泥做成的方格房和硬梆梆的水泥地,终年闻不到多少泥土的气息。
那些年,每年开春,母亲都会坐两个小时的客车,挎一个大包袱,给我送头茬香椿芽。每次母亲来,我都要炒一盘鸡蛋炒香椿芽招待老人家。可母亲却一口不吃,说在家早吃过了,吃腻了。一大盘蛋炒香椿眨眼就被我席卷一空。打着饱嗝,嗝着香椿气,那个惬意劲真是无意难以名状,通体是那么舒坦。那一刻,我觉得蛋炒香椿是人世间最美的美味。
这样过了10年,母亲年年给我送香椿芽,我也就年年都能吃到美味的蛋炒香椿芽。看着母亲每年来回奔波为我送香椿,我心里就隐隐的痛。我常想,要是哪一天有一小块土地,最好在院子里有一块小菜园,我一定栽上几棵香椿树,这样既能年年吃到鲜嫩的香椿芽,又能免除了母亲送香椿的劳累之苦。
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在两年前实现了。因为单位变动,我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换了更大的。新房子在一楼,且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我便在院子的东墙根栽了一棵胳膊粗的香椿树。
第二年开春,香椿树便长满了鲜嫩的香椿芽。采香椿芽那天,母亲和姐姐来了,送来了一大包袱香椿芽。这是我搬到新家后母亲第一次到我家来。当母亲看到院子里那棵长势蓬勃、枝繁叶茂的香椿树,看到树上鲜嫩的新芽,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失落。
吃饭的时候,桌上摆了满满一盘的鸡蛋炒香椿芽。我劝母亲多吃点。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破天荒没听到那句母亲说了十多年的“我吃过了”。她很高兴地夹了一筷子,美美地吃起来,一筷子又一筷子,居然吃了小半盘。这让我很惊讶。
母亲要回去了,老人家又看了一眼院子东墙下那棵香椿树。我对母亲说,娘,我这儿有香椿树了,以后就别送了。
母亲眼里再次闪过一丝失落。
几天后,姐姐打电话过来,说娘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姐姐说,你不知道,娘这十几年从没舍得吃过一根头茬香椿芽。给你送香椿是她这些年最高兴的事,也是她在邻居们面前唯一可以显摆一下的事了……
姐姐还在电话那头说着,我的眼睛早已模糊了……
放下电话,我提起斧子走向院子里的那棵香椿树……
过了几天,我专门回了趟老家告诉母亲,那棵香椿树砍了,因为邻居对这种气味过敏,有意见。
母亲听了脸上闪过一丝欣喜,说砍了就砍了,砍了好。
我故意说,树砍了,只怕吃不到香椿了。
你忘了,咱家不是有吗?明年我还给送香椿芽。母亲说话的声音明显高了许多。
我偷偷笑了。刹那间,我清晰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浓烈扑鼻的香椿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