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大专毕业分配到一所偏远山乡初中教英语。全班48名同学48只我一人分到了全县条件待遇最差的学校,心里很为自己抱不平。
刚来那几天,一到放学,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学校前的小山岭上不停地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满眼的残阳、衰草、落叶、孤鸟和任你怎么驱赶也蹦不了多远的过冬孩蚂蚱……心情越发郁闷。
任教的一(2)班共36名学生。刚接手,课教得很不顺利,几次周考全班及格的没几个学生。这让我天天憋着一肚子的气,心里只想着托关系早一点离开这里。
一次,我让学生预习一篇小短文,就短短几句话,并布置回家抄写。第二天,批改作业时发现,胡平把单词抄得支离破碎,几乎每个单词都缺少一两个字母。
这个胡平平时不爱说话,课上从不举手发言,英语周考成绩很差,次次拖全班后腿。他总是木讷地坐在教室最一后排。当时,我正为学生考得不好而怒火中烧,这下正好借机杀鸡儆猴。我叫起胡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用手指在他头顶上“咚咚咚”掺着脑瓜崩,还把他的作业本狠狠地掷在地上。面对我的暴风骤雨,胡平一声不吭,低垂着头,默默地捡起了沾满灰尘的作业本,一声不响地回到座位上。
很快我就把这事淡忘了。直到一次家访,我和班主任坐到了胡平家的土屋里。见到我们,胡平一反在学校沉默寡言的表现,略显羞涩地打着招呼,紧张地忙碌着,张罗着端茶倒水,俨然是家里的顶梁柱。这让我很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像他这么大年龄的学生大都是独生子女,娇惯的很,不会这么老练懂事。很快我便了解到,原来胡平是孤儿,从小父母去世,是爷爷奶奶把他拉扯大。他的爷爷一条腿残疾,奶奶是个聋哑人。
昏黄的灯光下,爷爷拘谨地端坐着和班主任交谈,奶奶在一旁愣怔地看着。我随手翻着胡平的课本。我能感觉到胡平的目光正紧张地跟着我的手起伏着。我赫然发现课本的封皮上写的不是他的名字,当初抄写那篇短文的书页上,不知怎么被划出了几条大口子,好些单词的字母都残缺不全……我纳闷极了,脑海中突然想起上次批改作业的事。我拿着书不解地看着班主任,胡平在一旁低着头,圆脸红红的。
我这才知道胡平因为家境贫困,学校减免了他的学杂费,但为了减少开支,他用的都是村里孩子用过的旧课本。
得知这一情况的刹那间,我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上次的情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家访回来的那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重感冒找上了我。我坚持着到教室给学生布置好作业,讲明原因,便摇摇晃晃下了讲台,回宿舍躺下。我哼哼唧唧地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难受极了,情绪越发低落。勉强吃了几片药,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我一觉醒来,下意识地一看表,已是傍晚时分,窗外上了黑影。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我打开灯,爬起来,正想起来上街买饭,这时,门开了,哗啦进来十几个学生,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胡平。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几张煎饼,有的端着一方热豆腐,有的拿着两个鸡蛋……各种吃食在床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满屋子弥漫着食物的香味。
胡平手里捧着几个热乎乎的芋头,红着脸说:老师,听说您病了,这几个芋头是我让爷爷上山刨的,可新鲜了,您趁热吃吧!
老师,这红皮鸡蛋是我妈妈特意煮给您的,您快吃吧,吃了病就好了。胖墩说着,将两个红皮鸡蛋递到我手里。
这方豆腐是我拿豆子到邻居家换的……
看着眼前热腾腾的食物和一张张可爱的笑脸,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孩子们要走了。胡平刚走到门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三步两步跑到床前,掏出一张纸片,说,老师,知道您一个人吃饭不方便,您又病了,这是我们班同学自发编的送饭值日表……说着,往我手里一塞,便一溜烟跑了。隔着窗子,我看到,一群孩子兴奋地跑着,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打开纸片,是孩子们熟悉的签名。全班36个名字,我一个一个地念过,最后一个是胡平的名字,名字后面,是工工整整抄写的那篇短文。
看着那笔迹不同的36个名字,36张笑脸一一浮现在眼前,第一个就是胡平。霎时,我的眼前模糊了,泪水潸然而下……
我拿起笔,颤抖着手,在那串名单的后面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名字后认认真真画了一颗大大的红心,将纸片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里。
20年后,我成了省级教学骨干,但依然站在那所学校的讲台上。我所资助的胡平早已成了省城某大报记者。有一个20年来我一直不曾公开的秘密: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至今还宝贝似的珍藏着一张签有37个名字和一颗红心的纸片,那红心像大山深处一片火红的枫叶,在阳光照射下闪动着耀眼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