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次,兴之所至,她给我讲述了他们在各处所拍到的鸟儿,白额雁、珠颈斑鸠、伯劳、游隼、红嘴鸥、斑鱼狗、寿带……她应当是讲得很专业了,鸟儿们的生活习性、出没区域、交配特点、产卵地点等等。我知道,这是那位摄鸟男友无形中施加给她的影响。这让我忍俊不禁,我脑子里突然开起了小差,浮想联翩,我是说,如果,人们在一生中会有更多的机会去爱上不同学识背景的异性,在爱的引领下,他们会像干涸的土地一样,细小不舍地吸收对方零星散落的智慧,在某一个领域,爱人者与被爱者将会抵达同一个高度……
唐冠意识到我的心不在焉,她误以为我在妒忌,她似乎很满意:“怎么,不高兴我说到他……”
“不,我只是在想,那些鸟,有各种古怪的名字,它们是什么样子……”在唐冠这里,我随机应变的能力尚未完全消退。我想起了在海南买下的《贝壳书》,名字与图像。
“哦,这个呀,好办。”我听到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可能是自我解嘲的失望。“你有邮箱吗,MSN或QQ也可以,我可以发给你,尺寸很大,我可能会压缩一下,但不会影响效果的……他的照片,拍回来之后,都是我处理,我的photoshop玩得很好的……”
一连串的新名词从她的嘴中涌出。十七年前,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进入人类生活,而今,她却如此自若而熟练地与我谈起这些,完全没有过渡,好像只在一夜之间,物是人非,这突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时空失控之感,似乎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与后来的时代交谈—本来,我总有种多情的错觉,认为她还是从前那个唐冠,跟那个摄鸟者无关,跟现在这个时代无关,她只应当活在我的记忆之中,活在三十出头的那个年纪……
但不可能,她已不是她!我可能都不认识现在的她!她所中意的食品,她每日所穿的衣衫,她的口头禅,她指头上的肉刺,她肚皮上的褐色斑纹。十七年了,难道不足以让唐冠变成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人?!谁能告诉我,跟我通电话的这个满口陌生名词的女人是谁?
2我握住电话的手忽然感到乏力无比,怜悯所有失去的时间。
……而此刻,她说起了一个叫着“黑耳鸢”的猛禽。某日,在长江边,她与她的摄鸟情人发现了它,他们把镜头抬起,对着天空测光,开大光圈,使用最高速度,捕捉到这只巨鸟的双翅及翼下的气流……她的语调乐滋滋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炫耀。
毫无疑问,她跟我所讲述的,不是鸟,而是她与摄鸟者的爱情。
然而,这么一种爱情,为什么需要与十七年前的旧爱、一个垂死者倾诉,必要吗?合理吗?
似是苍天眷顾,我突然转而精神为之一振,我几乎可以断定:唐冠被摄鸟者抛弃了!那真是个鸟人!
她之所以频频来电,我的疾病只是一个温情的借口而已,是她自己的需要:她正处在一个困难的、需要解脱的阶段。
我想,现在的唐冠一定没有从前那样高大挺拔了,她一贯的优雅仪态显得老气而沉闷,她从大街上走过,不会再有男人朝她注目。她身后所背的老式摄影包,开始变得过时,她按动快门的手指,失去了早年的决断与节奏。摄影,像其他的艺术门类一样,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堆积资历的职业,激情与叛逆如珍宝,早已千金散尽……四十好几的女人了,不仅与艺术的关系变得别扭而疏远,就算从世俗意义上看,她也是一无所有,爱人、家庭、儿女……也许,她本来指望着,可以通过与摄鸟者的相爱来抓住一点什么,然而,她落空了……背叛她的不仅仅是情感,而是岁月与光阴。女人的公敌。
我真不应介意她对鸟儿们的反复絮叨,顺着电话线传来的那些密集的专业词汇里,我看到了一个虚弱的中年女人。唐冠,我的摄影师,我真想通过电话,以我的患病之躯对她深情地朗诵叶芝的那首旧诗,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大众化诗句,原谅我还是摘抄在此: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十
1就在唐冠重新跟我秘密联系上的这同一阶段,妻子迷上了拆毛衣。
主要的背景原因,是妻子的老式手工毛衣失去了用武之地,乏人问津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再肯穿她的毛衣,但总给自己打毛衣,难道不是一件落寞的事吗?
可能正是针对这一危机,妻子替自己找到了一个替代行为:拆毛衣。
借着“晒黄梅”的机会,她翻出所有的旧毛衣。长外套、小立领、樽领、小开衫、三角围肩。马海毛、拉丝毛、金线、圈圈线、混色毛。
那些旧毛衣,不用说,难看、过时、皱皱巴巴……它们无声无息地堆在那里,在阳光下曝晒—旧日子的味道,节俭的味道,坏记忆与好记忆的味道,通通交融在一起,催人泪下,不忍离去。这是旧衣服一年一轮的回光返照,接着,它们会重新进入黑暗的箱底。衣服的际遇,也许总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妻子不知是否有所感悟。她皱着眉头盯着那些毛衣,她曾经一针一针编织而成的心血,很不耐烦、带着仇恨似的,她大刀阔斧地把所有的毛衣全都集中到一个大纸箱子里,并宣布:“我要把这些不穿的毛衣全都拆了,我会重新织的,织成别的东西,咱们会用得上的东西。”她自得地一笑,似乎非常高兴。
拆毛衣,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个场景。繁琐精致的花纹,突然间一圈圈崩裂,如大厦之倾,如大地之陷,而妻子的手,还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拉扯,无情而痛惜地摧毁……我不能看那个动作,特别是彼时妻子的眼神,有凌厉与决绝之气,似乎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了。
拆下的毛线弯弯曲曲,像是被铬铁烫过的头发。妻子不怕麻烦,她把小方凳倒过来,在四只凳脚上,把毛线理成一圈圈,再烧出一大锅开水来,等水蒸气上来了,她就揭开锅盖,把毛线用力绷直了,慢慢地一条条熏直……她的脸上,带着无意义的积极与努力,好像这是多么重大的工作!每每在一瞥中看到她的神情,我都会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同病相怜之感,她是不得不如此,织了拆,拆了织,永不停止……
2而对旧毛线的处理,妻子忽又成了一个天赋异禀的民间设计师,她以惊人的想象力,大胆泼辣地把颜色打乱,把质地打乱,把用途打乱,曾经穿在我们身上抵御寒冷的毛衣们,现在有了创造性的其他用途。
妻子把它们织成了厚厚的床垫。抽象的图案,庞大的尺寸,妻子必须分成几块来编织,如同油画家在制作一个超大尺寸的作品。她拖着沉重的半成品,倚在沙发一角,十几根超长的编织针首尾相连,蜿蜒不绝,巨蟒般地绕在沙发上,有一半还搭在妻子肩上,如一个温存的噩梦。
大床垫的成功之后,妻子灵敏的目光又移到别处。
沙发靠背、餐椅坐垫,厚底拖鞋、进门的鞋垫,处处留心皆文章,她甚至突发奇想,把一件棉线质地的毛衣,改装成一只拖把—多可怕的缠绕,像身陷迷宫无力自拔。
旧毛衣的拆散,是对往昔的摧毁与埋葬。突发奇想的重新编织,则是慌不择路的躲避与突围。那一针、又一针,可能是妻子终身都无法释放的激情,压抑着的,一点一滴地顺着编织针从身体里流走了。
3这天下午,被某种陌生的激情所趋,我把妻子叫到我的床前。
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什么异样吗?我听到妻子的编织针乱成一团,接着,是她嗒嗒的脚步,她一边搓着手一边跑进来。
“坐下。”我指指床头。
下午的光线,明暗不定,她脸的一侧,朝向窗户,肤色黄而粗糙;另一侧,朝向室内,阴影笼罩之中,深不可辨。我仔细端详着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唉,这就是我的妻呀,她都这样老了,我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真正的心里话。
忏悔之情像雾气那样迷住了我的眼睛。“躺下来,躺到我的枕边。”我又拍拍我的枕头,一边用不容置疑的目光命令她。天知道,我本来是试着要柔情一点的。
妻子有点瑟缩,我想她是对我的举动感到不解和担心,但她还是顺从地躺下,动作别扭,头部僵硬地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枕部。这还算是白天吧,在我们漫长的婚姻生涯里,似乎还没有在白天这样同床共枕过。一种家常而凄凉的感觉攫住了我,这多像一幕临终的场景……
她躺下来之后,真高兴我可以不必看到她的目光了。枕边人的意义是否就是如此呢,一个不必用目光交流的伴侣,一个可以在黑夜里忽视的伴侣,一个陷入不同梦境的伴侣。总之,枕边人,其内涵与外延,可能都跟爱情没有一点关系。谁成为枕边人,就是一个注定的悲剧,她将会有被冷落的命运,有短促而不可靠的情感,有操劳而没有回报的日月。
谁能告诉我,我到底应当怎样忏悔—不是为了我的不忠,而是为了我的冷淡与漠视。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我是否是一个可憎的男人,一个无数次伤害她的丈夫……
我嗫嚅着,嗓子发干,但还是成功地挤出了一句简短的肺腑之言:“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在学习怎样去爱……但是,我学得太糟糕了,关于过去,我无限抱歉……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所能学习的,只是怎样去死了……”
我知道妻子哭了,她的泪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开来,一朵朵梅花。
十一
1有一天,回家来看我的田甜神情异常,那是在平淡日子里待久了的人突然碰到大事情时的表情,不管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晚饭后,她夸张地冲着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与我独处。我踱到书房,刚打开台灯,田甜就一扭身进来了,并迅速关上门,她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么伶俐过。
她从背着的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到我的面前:“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信。”
信封里面全是照片,我的照片:在阳台上虚弱地裹着毛毯。我拿着一本书打起瞌睡。妻子的一个背影,她正递给我一个热水袋。我正在整理我的藏青色老头帽。因为疼痛我突然捂住腹部。刚喝下药汤,我的眉眼皱成一团—照片上所有的我,在特写镜头的聚焦之下,面色萎黄、老态毕露。也许,这是唐冠借鉴了她“摄鸟”男友的拍摄手法,高度写实,高度无情。对象永远只是对象,在镜头那一端。
我一时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因为口水,而是因为空气。我浑身一阵不适,仓促地打了个寒战。唐冠她到底在干什么?这么说,她不仅仅是在跟我通电话,事实上,她还找到了我搬家后的新住址,在注目我的生活,并且,她用取景器记录下这一切,像替她自己做一个周详的备忘……她到底想表达什么?爱还是憎恨?怀念还是遗忘?玩笑还是讽刺?
我一张张排开这些照片,想起多年前唐冠所拍的那些与我有关的照片。她对我第一次的跟拍,她替田甜在动物园的一组留影,她暗中偷拍我的妻子与儿子……多么雷同的手法,这是她唯一的途径吧,通过取景器,她引发爱情,引发事件,引发离别。
2我不知该如何对田甜解释这一切,因为我根本就解释不了。幸而粗枝大叶的田甜并未注意到我的尴尬,她以为我只是担心这个秘密的泄露:“你放心,照片我会替你保管的,妈妈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看看,她替你拍的这些,多清楚呀,像把脸贴到脸上似的,我敢说,她一定还爱着你!这么多年了,真了不起!”
看来,田甜还对唐冠保持着由衷的好感,但她的这份幼稚气真令我啼笑皆非,对于人类的情感,她的见识为何还如此肤浅?唐冠与我,不可能简单到仅仅是“爱”与“不爱”的关系。
我拖着身子,勉强走到阳台上,极目远眺,除了丑陋的屋顶与积满灰尘的树叶,四顾茫然。我想象着,唐冠正耐心地隐身于一个秘密的角落,或许是某个楼道的窗户,一家小饭店的二楼包间,一个工地的废弃脚手架上,像等待一只不大常见的鸟儿。她稍稍有些陈旧的取景器正对准我的阳台,当我拖着病体出现,她的嘴唇紧张地抿起,闭起的眼睛一侧出现了一排细密的皱纹,接着,是一串难以言表的热泪—镜头里那衰败的男人,曾经见证并占有过她最迷人的那段时光。
(选自《花城》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