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学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孩子,她会给他出这样一个大难题。他大惊失色,张口结舌,支吾着乱摇头。可是这十六岁的姑娘,脸上有一种让他害怕的表情,豁出去的烈士的表情,还有着,黑洞似的绝望。他心里不禁一动,拿谎言搪塞这孩子是残忍的啊,他想,于是,他回答: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有好几年了。”
“那,最后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哪里?”
“汉口。”
汉口,她想,咽了一下口水。并不算远,不在天边,也不在海角。她的神情,让父亲的学生,深感不安。父亲的学生说:
“不过她现在肯定不在汉口了。席方平,哦,他最后一封信上说,他们—”他停顿了一下,“他们就要出国了。”
出国!凌香闭了下眼睛,浑身冰冷,就像,周身的血脉,都被冰封住了,凝结成了剔透的树挂。她攥着的拳头,也冻成了冰坨,两条腿,则成了冰柱。父亲的学生,以为她会掉泪,会哭,可是没有。慢慢慢慢她缓过来,活过来,有了血色和人气,她说:
“谢谢你。”
父亲的学生,暗自松出一口长气,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不想,几天后,她忽然找上了家门。她单刀直入,劈头就问:
“你有没有,张君的地址?”
他又是一惊,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了“张君”这至关重要的名字?不等他措词,她穷追不舍地又是一句:
“张君是在汉口吧?当年,他们去汉口,就是投奔张君,是不是?”
他一步步地,被逼进了死角,没了退路。她虎视眈眈,横在前面,就仿佛,猎人和猎物,狭路相逢。他摇摇头,对她说:
“你让我想想。”
三天后,父亲的学生,给了她需要的东西:张君的地址。他想了三天三夜,才做出这样一个痛苦的决定,妥协的决定。父亲的学生这样想,假如,不给她指一条明路,谁知道这孩子一个人还要怎样瞎闯瞎撞?这孩子,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是那种,明知是火坑也要跳的人。他很透彻地看清了这点,也看清了,那潜在的更大的危险。还有,还有,那就是,这孩子她太叫人不忍:她盲人骑瞎马似的奋不顾身,她从小小年纪起一天一天积攒起的思念与痛苦,让他不忍。他对这孩子说:
“你要记住,是你,让我做了背叛先生的事。”
一个月后,这孩子她上路了。得到张君回信的第二天,她就刻不容缓地出发。她给父亲的学生,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大恩大德,此生不忘。其时,距离考试和寒假,只有一个月了。可这孩子一天都不能再等,她等了八年,等了三千天,耗尽了她的耐心,谁知道,这一月内,这三十个白昼和黑夜,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这孩子她从小就是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她不信任—时间。
现在,她的目的地是确凿的:四川、重庆、青木关,剩下的就一片茫然了。她怀揣着可怜的一点盘缠,一点干粮,踏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她只知道那车是朝南,开往石泉的。朝南,总归不会错,四川不就在陕西的南边吗?那车,拥挤不堪,走走停停,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出了许许多多的弹坑,她坐在后座,无数次,她整个人,被抛起来,头碰到了车皮,浑身的骨头,颠散了架。可是这一晚,他们的车,并没有预期抵达石泉,而是只停在了宁陕。一车旅客,下来打尖,人家都去了羊肉泡馍馆,她没有,只在一家茶摊上,要了一大碗白开水,泡自家带的馍吃。
生平第一次,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夜行的汽车上。四周黑如深渊,只车灯的光束,移动着,像黑夜划开的伤口。车厢里,起着鼾声,可她睡不着。她没有丝毫睡意。她大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陌生的窗外。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恐惧,害怕,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能不能真的到达她要去的地方。重庆,青木关,在这无边的深渊似的黑暗里,这名字给人无限虚幻和缥缈的感觉,极端不真实,仿佛那是,天国的某个地方,天国的车站。她听到某种清脆的琳琅的响声,一阵又一阵,原来,那是她自己牙齿在打战。
汽车在黎明时分抵达石泉。小镇还昏睡着,空气清新而凛冽,那是田野、牛粪,还有河流的气味,人间的气味。小小一条镇街,由于这笨拙的汽车与一车人的到达,竟有了一点喧腾。勇气就是在这时又回到了凌香身上,她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她想,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况一个青木关?
再往前,朝西,应该就是汉中了。可据说公路被炸毁了,不再通汽车。凌香就是在这里等车子时遇到了几个东北流亡学生,那几个学生,也是要去重庆的。凌香从此就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先是乘马车,后来又乘驴车,再后来,步行,一段段、一里里、一步步地,接近着巴山蜀水。总算,汉中到了,很庆幸地,他们在汉中,搭上了开往广元的大卡车,广元,那里已经是四川的地面了。在广元,他们乘上了船。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顺流而下。是一条大木船,八个船夫扳桨,一个老大掌舵,还有个烧饭的船娘。船客除了他们这几个流亡学生,就只有两个商人,一个教书先生。船本是载货的,载人,算是捎带。这一路行来,他们风餐露宿,可说是吃尽了苦头,一天吃不上一餐饭的时候也是有的,在破庙里、在人家的牛圈里、在山洞中过夜更是家常便饭。如今,这船,在他们眼中,竟有了诺亚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舱,虽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窑洞的穹顶;两边长长的木板铺,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炕;船娘烧出的糙米饭、辣子笋干,是人间最美的美味。甲板上,扳桨的船夫,哟—嗬,哟—嗬,齐声喊着的号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声音。凌香舒展身板躺在舱里,在这和平的、又痛苦又欢乐的号子声里,睡熟了。
醒来时,舱里很静,很暗,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极远的远处。有一会儿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很茫然,船身摇荡着,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一个久违的摇篮。摇它的那双手啊!她觉得一阵迷糊,像做梦。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舱外的人声,真切的人声,原来流亡学生们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个男声颤巍巍地唱起来。“江”这个字,让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来在了一条大江上,哟—嗬,哟—嗬的号子,那是川江上的号子,那是蜀天蜀地的声音!她静静地听,听,热泪涌出了眼睛,哭了。
傍晚,船泊剑阁,船老大望着天边的晚霞,说:“好天气啊,顺风顺水!”
真的是顺风顺水。三天后,船就抵达了合川。刚好,一队敌人的飞机,从江面上飞过,是要去轰炸重庆的,顺便,朝江心投下几枚炸弹。江面开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们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个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书先生,还有历尽艰辛就要抵达目的地的流亡学生,全部,葬身江底。
只救上来一个人,凌香。
合川过去,是北碚,北碚过去,就是重庆,在重庆与北碚之间,有一个小镇,叫青木关。青木关有一片竹林,在临近江边的坡上,竹林外有几间草屋,草屋里住着一户最普通的逃难的人家,男人教书,女人也教书。
这一天,黄昏时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着晚饭。从旁边屋子里,不停地传来男先生阵阵咳嗽的声音,“空空”地,是害着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场地上,抽着木陀螺。冬天的太阳,早早地,沉进江里去了,江水变成了一条奔腾的血河。有人从江那边走来了,跛着腿,衣衫褴褛,沿着石头台阶,一级级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头顶、脸、半个身子、腿和脚,来在了空场上,竹林外空场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不速之客。客人问了孩子们一句什么,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转身,朝屋里跑,嘴里喊着:
“妈,妈!有个要饭的找你!”
女先生闻声出来了,从茅屋里,钻出来,蓬着头,青菜叶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烟味。起初她没有认出来人,说:“谁呀?”突然间她的嘴张大了,人就像钉在了地上,她的脸和手,一下子,变得雪白,浑身的血,仿佛,被什么东西,刹那间吸光了,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苍白透明的惊叹号!只见来人,一步步地,跛着,朝她走来,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对面,来人说:
“你说过,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八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话—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不值得我这么、这么样牵挂!”
说完,她掉头而去。
“凌香!宝—”女先生,梅巧,大喊一声,倒在地上。
七、传奇的结局
入冬以来,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为他生一个火盆,却没有钱买木炭—木炭的价钱比黄金还要贵!梅巧就把厚厚的草纸烤热了,一层层,给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面滴一滴麻油,让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还用梨煮水,用白萝卜熬粥,总之,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间偏方验方,一一都试过了,可是那咳嗽的趋势仍旧是愈演愈烈。
夜晚,他咳嗽得最剧烈的时候,她就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
“好一点不?”她总是这样问。
“好多了。”他总是这样回答。
他在她温暖的怀里,那让他更加软弱。他们常常相拥着到天亮。有时,他会说:“要是能睡在一盘暖炕上,该多舒服啊。”她就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是啊,南方哪儿都好,就这一样不好。”她知道,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话,他也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躲避着一个字眼,一个事实,那就是,结核,或者说,肺痨。可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遭遇了它,遭遇了这瘟神。他们彼此在对方面前掩藏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失眠的夜晚,他们躺在南方阴冷潮湿的草房里谈论的,永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于北方的小事,比如,小米粥;比如,冬天的烘柿子;比如,一碗热腾腾的“头脑”,那是家乡冬季早晨最美的美食。他“空空”的剧烈的咳嗽像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导到她身上,让她害怕得发抖。她只有把他抱得更紧,她想,一遍一遍地想,上帝,这是我的,我唯一的,你不能把他夺去……
有一夜他突然讲起了他亡母的一件小事。他说,他们家乡河东有一个习俗,婚后的女人,要送丈夫一件信物,一件绣品,类似荷包的一只小口袋,可却并不是普通的荷包,不装钱,不装烟,而是—牙袋!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人老了,掉牙了,满口的牙,一颗一颗地脱落,那口袋,就是装这落牙的。一颗一颗的落牙,装进这小荷包里,到最后的时刻,是要携带在身上,一颗也不能少,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这样的荷包,牙袋,女人要绣两只,绣一对,一只给丈夫,一只给自己,那意思就是,白头偕老,那是对“白头偕老”的郑重承诺。
“我娘身上,就贴身系着一只这牙荷包,牙袋,红绸子底,绣着鸳鸯。另一只,让我爹带走了,只不过,我爹的那只荷包,里面是空的—他没活到掉牙的年纪,就撇下我们撒手去了,他辜负了那只牙袋……”
他搂着梅巧,他的女人,这么说。她浆果一样成熟的、温暖的、经血旺盛的身体,让他无限依恋和难舍。多么好的身子啊!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突然地,哭了。
一周后,他的枕边,多了一样东西,一件绣品,小小的,红布做底,勾着牙边,上面绣了两只五彩的鸳鸯:最俗、最艳的图案,可却绣得,风生水起,惊心动魄,针针见血。另一只,同样的两只让人惊心的鸳鸯,攥在梅巧的手里,梅巧俯下身来,黑森森的眼睛,对了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席方平,你听好了,你,是不能辜负这只牙荷包的啊!”
梅巧说完这话,眼泪就滚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以传奇开始,却没有一个传奇的结局。两个心高万丈生死相随的有为青年最终落在了生活艰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终,都会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伦敦的老街区或是上野的樱花树下,戏剧性地落脚。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贫贱夫妻而已。
其实,在凌香看到梅巧的最初一刹那,她就原谅她了。看到她从茅屋里,烟熏火燎地钻出来,蓬着头发,穿打补丁的衣服,手上沾着菜叶的那一刹那,她就原谅她了。或者说,更早,在她乘坐的木船被炸沉,整整一船人,葬身水底,那和她一路行来已情同手足的流亡学生们,那和她一样年轻一样茁壮健康的生命瞬间灰飞烟灭的那一时刻,她就原谅她了。可她还是说了那句话,那句话,梗在喉头,坠在心头,是必须要说的。说完了,她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善良温情柔软的孩子,一个悲天悯人的孩子。
八、饥荒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是一个饥荒年,大饥荒。不仅是乡村,城里人也在挨饿。所有的城市,也许,除了北京和上海,都陷落在了饥馑之中。在凌香的城市,许多人都患上了浮肿病,皮肤肿得明晃晃,头脸都显得很大,像橡皮人。有许多年轻的女人闭了经。这些浮肿患者,有时,凭医院的证明,可以去购买一些“营养品”,比如,用麦麸和糠做的饼干。
人们都在为吃忙碌着,动着各种各样的脑筋,城郊的野菜,早就让人挖光了,豆腐渣,还有,喂牲口的豆饼,成了人们四处寻觅最抢手最热门的食物。发明了一种饮品,叫小球藻,是一种藻类的东西,养在大池子里,绿莹莹的,据说营养价值很高,幼儿园和小学校的孩子们,排着队,去领一茶缸小球藻喝。当然,供应浮肿患者的糠饼干,也是发明之一。
这一年,凌香37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两个孩子,一个十二,一个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是,怎么吃也吃不饱的时候。配给供应的粮食,自然不够他们吃的,逢年过节凭证购买的肉、蛋,不够他们填牙缝的。这就需要大量购买高价的粮食和高价的食品。好在,凌香还有这力量。她丈夫,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工,她自己,则在一所高校任教,两个人的月收入,还有,一些积蓄,一分不剩,全用来买吃的了。
每月,发薪水后的那个星期天,是凌香最忙碌的日子。一大早,她就携带着一些吃食,乘三十公里汽车,去看望父亲。她父亲大先生,解放后,就一直担任着一所高等专科学校的校长。那学校,不在省城,却设在这个交通并不十分便利的小城里。大先生不光担任校长,还教书,还著书,他喜欢小城这种避世的安静的气氛。
学校坐落在汾河岸边,校园十分辽阔,有一种,跑马占地的豪气和奢侈。那里面的建筑,全都出自苏联专家的设计,笨拙,坚固,大,也是奢侈的。这样的建筑群里必定要有一座礼堂,上面耸立着,克里姆林宫式的尖顶和红星。大先生的家,是一幢独立的建筑,西式的平房,红砖,石头台阶,带长长的有出檐的前廊。院子很大,种着石榴、香椿和枣树,而那些空地,则被大萍一块块开垦出来,种各种蔬菜,甚至,还种玉米这样的粮食。
在1960年代,这样的开垦和种植,就有拯救的意思在了。